滦河边上“跑敌情儿”
来源:未知 时间:2005-01-05 16:16:00
当今的年轻人,除偶尔从书刊影视上看到听到以外,恐怕再也不知道“跑敌情”为何物了。但是笔者孩提时代,跑敌情却如同家常便饭。家乡话语音特点,把“情”儿化成“情儿”,那时“跑敌情儿”不仅成了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语,而且是三天两头无奈进行实践的活动。因此可以说,在滦河三角洲的昌滦乐一带,跑敌情儿简直成了当时的文化现象。 何谓“跑敌情儿”?就是在发生了敌人扫荡的情况时,乡亲们要逃跑躲藏,以求暂时避开那突然而来的灾难。“敌”又是谁?主要是日本侵略者即“日本鬼子”,当然还有给鬼子当帮凶的汉奸伪军;到解放战争时期,虽然国民党军队也是敌对一方,可能因为都是中国人,逃跑也无济于事,孩子们跑敌情儿的情况便越来越少了。
跑敌情儿之所以成了家常便饭,自然是因为敌人经常“光顾”。他们为什么对这块地方情有独钟?昌滦乐北靠碣石南滨渤海,是关里关外的交通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何况这里抗日队伍神出鬼没,敌人当然要铲除这心腹之患。
除了抗日政权和共产党八路军的宣传,普通百姓是没什么消息来源的。他们虽然知道鬼子是侵略者是坏蛋,但究竟“坏”到什么程度,朴实善良的乡亲们还是笃信“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开始大家并不听风就是雨,知道敌人来了也并不立即逃跑。后来之所以跑,也是交了学费换来的教训。就我儿时的记忆,就有过好几次和日本鬼子的遭遇。
大概在我三四岁时,一天几个日本人和伪军突然到了我在桥头大庄的家里,他们挨屋搜查时,信手拿起了放在门后的一根“文明棍”,那是用羊角做把手的一根小红木棍儿,本是我平时又当枪又当刀的玩具。那日本人拿着它东敲敲西捅捅,最后竟抄起小棍押着我父亲向门外走去。当时我并不懂得我父亲被带走有什么后果,但拿走我的文明棍可让我急了眼,便跑着追出去,带着哭腔大喊:“那是我的文明棍儿,你凭啥拿走?给我放下!”父亲的被抓和我的哭喊,简直把妈妈吓傻了,她疯了一样追上我,一边抱着我一边捂着我的嘴,赶紧曳回屋去,似乎是我惹了大祸。这经历无疑使我对日本鬼子产生了厌恶和恐惧。
接着我到苇厂姥姥家长住,得知后来成为我岳母的温庄赵文贤的可怕经历。鬼子、伪军到她家时,楞说她家有八路,老实巴交的她正分辩,一个伪军撩开炕席居然翻出一颗手榴弹——这显然是他为讨好主子而栽赃陷害的。不容分说,就把这小脚女人吊起来拷问。
那是一个冬季雪后大冷天,住同院的表舅李尚平,和许多乡亲一起从家里被带走,关押在苇厂大李庄村东的财神庙里。丧心病狂的鬼子似乎以折磨和羞辱中国人为乐趣,竟让男男女女脱掉衣服在雪地里做“行亚操”(语音如此,不知此操为何物),敢不脱就“死啦死啦的”。贫困的乡亲们那时一般只穿一件棉袄一条棉裤,脱下来大多成了赤身裸体,愤怒、屈辱、恐惧加寒冷,一些人倒在了雪地上……舅舅回到家,冻得浑身打战几乎说不出话来。妗子等家人赶紧为他熬姜糖水,喝下后又让他到开洼地里去跑步,跑出汗回来又让他躺在炕头上盖上棉被,说是怕冻得落下病根。
凡此种种,可真让乡亲们“眼见为实”了!面对残暴凶狠、丧心病狂的侵略者,老老少少的平民百姓不躲藏逃跑还能咋整?因此只要听到有敌情,大家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往哪跑呢?滦河下游平原不比北部山区,根本没有长久的藏身之地,即使有,家里有鸡鸭猪狗的也不能长久离开,故只能短时间避避风头。夏天高粱、玉米等大庄稼长起来时,可以躲入青纱帐,没有高秆作物遮蔽时,常去藏身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滦河套,一是坟圈子。
有一年初冬,敌情来得很突然,年近花甲的姥爷、姥姥拉着我这个年幼的娃娃,跟着大队乡亲向大李庄北边的一座老坟跑去。当时逃跑者的心情,似乎跑得越快越安全,落在后面的就有被捉的危险。我们这两老一少本来就已落在了后面,我却偏偏要大便,嚷着非拉屎不可。不管姥姥怎么哄怎么劝,我就是嚷着闹着憋不住了。急得老人没办法,只好停下来让我拉。等我褪下裤子,见乡亲们已跑出了老远,自己便也害怕起来,担心真被鬼子捉住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就那么褪着裤子哈喇着腿边跑边拉,没有秫秸擦屁股,拿土坷垃抹抹就得。刚到坟里不久,远远望去,影影绰绰地见鬼子已经到了村头,他们是乘坐着被乡亲们称作大板儿车的敞篷短脖尼桑汽车而来的,一路驶来乌烟瘴气。乡亲们都隐身在坟头后面,随着汽车的移动,身子也在坟后跟着移动,孩子们则被按在草丛中甚至獾窝口不让动弹,免得遭灾惹祸。所幸这次敌人只是路过而没在村里停留,大家很快躲过这场劫难。
另一次是在春末夏初,跑敌情儿的规模是记忆中最大一的次,不仅人员众多,牛车马车的也都出动了,有的甚至拎上了鸡笼牵上了小猪,躲避的地点是南滦河的河套里。那里虽无高秆作物和树林遮蔽,但偏僻荒凉且在低于河岸的滩涂上,如无坏人通风报信,敌人很难发现。天气不冷不热,天空白云朵朵,大地绿草如茵,滦水缓缓流过,若不看大人那愁肠百结的凄苦模样,简真像旅游度假者在野外宿营。我们这些孩子可不管跑敌情儿还是逃难,因为并不担心被敌人发现,撒着欢地在河滩追逐玩耍,有的“抽茅茅”,有的下河摸鱼抓虾,根本不理会大人的愁苦。随着夜幕的降临,大人的愁苦越发凝重了。消息证实还不能回村,在河滩过夜,一怕老人孩子着凉,二怕没啥吃的充饥。这时孩子们好象突然长大了,一下理解了大人的难处,本来作为玩耍的举止,瞬间成了“筹粮”的高招,我们大吃抽出的“茅茅”,本着“生吃螃蟹活吃虾”的俗语,我们把抓到的活虾捏着头尾往嘴里一挤,就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当我被姥姥搂在怀里睡觉的时候,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肚子饿。这种被逼出来的野外生存本领,真不知是要感谢侵略者的冷酷无情呢,还是要感谢滦河的脉脉深情!
如今我把跑敌情儿归入滦河的一个曾经闪过的文化现象,多少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当今的滦河青少年,听来恐怕只是个遥远的童话。但当我踏上故乡的土地,漫步滦河岸边,往日的童话便会情不自禁地萦绕在心头,令人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2004年11月13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