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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向荣《关学东来》

来源:未知 时间:2005-01-13 16:18:00
内容提要:  
  “关学”发展史上的脉络中断问题,长期困扰学界,付之阙如。十一世纪唯物主义哲学家张载在陕西创始“关中之学”(关学)是儒学重要学派。这一学派的发展历程呈现了“宋末衰微——明清复振”的特点,而宋明之间的元朝在文献中却是空白断层,迄无着落。本文考明:元初张载之后人敕封京东滦州,传承关学,辐射全国,乃有“明清复振”。由此澄清了中国文化史上一项久悬的疑案,阐明了滦河文化的一个重要源头,也从一个侧面梳理了京东文化与传统儒学的渊源关系,兼可窥见滦河文化的历史地位和研究价值。  
  一 问题的提出
  “关学”发展的脉络中断,由来已久;
  中国文化史的三项疑窦,不可回避。
  孔孟原始儒学是以睿语短章形式而存在,尚未形成严密宏阔的哲学论证。后世儒者深邃推演,历时千余年,至北宋时期(916—1126)才完成了博大精深的“理学”形态和思想体系,并出现了周敦颐为代表的“濂学”、朱熹为代表的“闽学”、程颐程颢为代表的“洛学”和张载为代麦的“关学”等影响深远的重要学派。
  关学是“关中之学”的简称,因产生于“关中”而得名(关中,指函谷关以西,今陕西一带),由北宋儒学大师张载在陕西讲学著述而创始,是传统儒学中独树一帜的杰出学派,在中国和世界文化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对此,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当代国学大师张岱年先生早在1956年就出版的《张载——十一世纪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的专著中,已有深刻的分析和经典式论述。 
  但在所有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著述中,关学的发展历程都有一个“脉络中断”的问题,即元朝消失断档;其基本脉络是“北宋辉煌——南宋衰微——元代不见记载——明清彰显复振”。
  这一“脉络中断”问题,在上述张岱年先生专著中也有所显现。请注意张先生的两段论述:第一段是——
  “张载生存的时候,关学的兴盛不下于洛学”,但“张载死后……关学逐渐衰微了”。
  第二段论述是——
  “明清时代的唯物论大体是在张载的影响下孕育发展起来的”。“明代最显明的唯物论者是王廷相,他的思想是以张载学说为依据的。”“明清之际最伟大的唯物论者是王夫之,他明白宣布他是继承张载的(1)。”
  张老的两段论述之间,已经隐述透露了三个不可回避的疑窦:
  其一,既然张载死后关学已经“衰微”,何以后来又得以“显明”和“继承”?又是怎样由“衰微”而“显明”和“继承”的呢?
  其二,一个“逐渐衰微”的学派何以会哺育出明清两代的唯物论且又造就了“最伟大的唯物论者”?很明显,在关学“衰微”之后必定有一个“斯文复振”的阶段,但为什么所有文化史论著却又没有这一“复振”的记载?
  其三,关学的“衰微”是在宋末,而关学的“显明”与“继承”是在明清,那么,宋明之间的元朝在关学发展史上就应当起了承前启后作用,也就是说,关学衰微之后的“斯文复振”就在元朝。但无论是张岱年先生专著或者其它相关论著,却均未能提供相关史料,几百年来研究者们在关学故地陕西辖境也未曾发现关学学派以及张载后人在元朝的史绩。
  这就怪了:独树一帜的关学学派何以在其发祥地脉络中断?世人尊崇的张子后裔何以在陕西音讯杳然?这种情形在孔孟以及前述周、朱、程等学说和世系的承传上均未出现过。这不是等闲小事,而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不可回避的史疑史隐;只是世人久未留意,学界也习焉未察,已经潜存近八百年了。
  笔者1960年无意间读碑研史,不禁生疑;疑而求,求而得,由此及彼,由浅人深,追寻30余年,终于解开了这个久悬的疑案;原来张子后裔在元朝已经全部迁居京东滦州,继承祖志,弘扬关学,乃有关学东来,辐射四方;古滦州(今唐山市一带)及京东地区正是关学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中兴“复振”之地。让我们从头追溯——
  二 关学的历史地位及其衰微
    关学创始人张载(1020—1077),生活在内忧外患十分严重的北宋时期。家居陕西风翔府眉县大振谷口横渠镇,因号张横渠。青年时期受到一代名臣范仲淹指教,走上哲学研究的艰辛履程。38岁中进士,后来三任外官,两受召见。51岁还乡躬耕,讲学著述,著有《正蒙》、《易说》、《礼乐说》、《论语说》、《孟子解》、《语录》等多种,后被集录为《张子全书》,博大精深,是世界思想文化史上的瑰宝。
  他提出“太虚即气”,坚持世界的物质性;又提出“一物两体”,坚持认识的辩证观点;他强调感觉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他强调学习和教育的重要;他抨击君主自称“天子”的封建制度,认为人人都是“天之子”,君主只是长兄;他主张限制官僚特权,关心民间疾苦;他斥责愚民政策,主张开发民智;他主张学以致用,强调“学贵有用”;关学又下分重视自然科学,更是卓然超群,是对原始儒学的重要匡正和发展。
  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起,诏令天下:张载从祀于圣庙(“木主”陈于孔子之侧,接受礼拜)。据滦州学宫西庑木主所书:
  “先贤张子,字子厚,一字横渠,长安人。”下注:“案:宋真宗天禧四年生,熙宁十年十二月卒,年五十八岁。淳熙元年从祀”(2)。
  清雍正二年(1724年),诏令天下在孔子“配位”增祀张载之父,使后世不忘教养之恩。据滦州学宫西庑“配位第一”所书:
  “先儒张氏,名迪,先贤张载之父。”下注:“仕宋仁宗朝,终知涪州事,卒于官,清雍正二年从祀”(3)。
  近千年来对张载及关学一直给以崇高评价,其代表性观点如:“自孟子以来,学者所未及”;“天下无贤愚老小,皆知先生”;“先生之功在天下,非第一乡一邑而已矣”;“著作于千载之上,昭垂于千载之下”(4)。
  现代学者则认为张载“通过艰苦的理论创造,达到了经学的哲学化。”国际东方易学研究院院长朱伯昆教授指出:“从张载开始,其间经过罗钦顺、王廷相到王夫之,取得完善的形态,其后又为颜元、李塨、戴震所阐发。由北宋到清朝,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不是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系统所能代替的”(5)。
  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张岱年先生指出:“张载是宋代伟大的唯物论哲学家、无神论者,同时他对中国的古典哲学中辩证观念的发展也有卓越的贡献”;“他提出了许多创造性有科学性的见解,从而把中国古典唯物论推进了一步。”并指出:关学“决定了明清时代唯物论发展的方向”,“张载居于奠基者的地位。(6)”
  但是,随着南宋王朝偏安江左,中国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已经移到以临安为首都的江南地区。陕西一带成为西夏侵扰的前沿,豪门大族和士人阶层大多内迁。种种因素之下,关学由兴盛而衰微了。
  元朝开国之后,关学“斯文复振”;这是与张子后裔受封于京东滦州并举家东迁这一历史契机分不开的。
  三 张氏后裔东迁滦州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张载以58岁病世;过了49年,至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北宋灭亡。紧接着便是女真族所建金国入主中原,历时119年(1115一1234)。张载之子张因被金国封赠“朝列大夫”,三世孙张炎为金国“中奉大夫”,封“开国侯”。至五世孙张晋,世称康侯先生,已到金国后期,任职金国“军器局事”。以上五世,均出生于陕西风翔府眉县横渠镇原籍。
  封建社会的仕人十分看重“华夷之辨”。张晋虽然生于金国,长于金国,官于金国,却时时不忘“我本宋官”。特别是金国已到末世:统治层十分腐朽,天下离心,“人心思宋”;处于兴盛期的蒙古族在其英雄领袖成吉思汗的统帅下正从漠北兴起,先灭亡西夏,又以凌厉的骑兵优势向金国压来。在这种形势下,张晋就萌生了“借元复宋”之念(借助元朝的力量消灭金国,从而恢复被金国灭亡的宋朝。)据碑文,张晋当时——
  ……愤然思曰:“我本宋官,为金取,五世不复,将何待乎?”(“我本应该是宋朝的官员,不幸被金国取用,经历了五代还未能恢复故国,还要等待什么时候呢?)(7)。
  于是,张晋投奔了南下灭金的蒙古皇廷,被封为“定远大将军”,并代理“兵马都提控事”。元太宗孛儿只斤窝阔台继位后第六年,金亡,淮河以北尽为蒙古征服,张晋又被任命“睢州防御使”。但张晋的本意是“借元复宋”,元朝入主中原却是要建立新的王朝,宋朝的恢复至此无望,所以张晋毅然辞职返回原籍。
  但是,元政权为了笼络汉族士人,有意推行“权法”,尊崇儒学。特别是建都北京后,冀东一带就从唐宋辽金的边荒之区变成了京畿重地,亟需平定大局。
  当时冀东的形势是:蒙古太祖成吉思汗八年即金宣宗完颜珣贞祐元年(1213)冬:蒙古进军冀东。首先攻陷丰润,捕走县令李伯通及妻周氏;十二月,蒙古左军哈散儿·遵海攻陷平州(卢龙)及滦州(8)。当时,原金代统帅滦州军事的鲜卑仲吉(原籍唐山市古冶区卑家店)受大势所趋,率部降元。当时“师旅饥馑”,鲜卑仲吉任滦州节度使,“率民耕织,境内恬然”。但后来他受封“金吾上将军”,“授金虎符”,奉命南下征讨。他走后滦州人不服蒙古统治,形势紧张。蒙古派遣大将军倴盏(又名塔察儿、塔察、塔察而、搭察儿、搭察、答答儿)率兵镇压。当地人且战且退,退至滦州沿海一带(今属滦南
  县)。倴盏一时难以取胜,特筑起一座土城以囤积粮草,拥兵对峙。这座城后来就以倴盏名字的首字命名为“倴城”,即今滦南县人民政府驻地。筑城驻军,既不是对抗外敌,也不是贼匪作乱,而是为了镇慑滦州百姓。这是兼有民族矛盾性质的官民对立,这种对立从来是杀而无效,压而不服。从“倴城”的修筑,可以想见当时冀东的形势之严峻而紧张。
  危局之中,蒙古皇廷想到了先儒张载的后人。
  蒙古是从西部进入中原的。孔孟的故里在山东,洛学的中心在河南,濂学和闽学的中心更远在湖南和福建;所以,在儒学四个著名学派中,蒙古皇廷最早接触的是张载“关学”。关学及其创始者张载在西部肇源,道德文章,极受尊崇。张载虽已去世150多年,但其五世孙张晋已被蒙古皇廷敕封“定远大将军”和“睢州防御使”,却又辞职不仕;先贤之后,儒者家风,德高望重,世所景仰。这时,正是威武不屈的滦州人与倴盏将军武装对峙的关头。蒙古皇廷看到武力难服,即改用文治安抚。于是,元太宗敕下诏令:
   “张晋赐第于燕,并食邑于滦”(9)(在京城大都赐给张晋宅第,并把滦州封为张晋的封地)。
  因此,张晋由眉县东迁,冀东人对这位儒雅博学的先贤之后倍觉敬重。从此,京东大安,一场破坏性极大的民族对峙和社会动乱得以中止。时为蒙古太宗窝阔台六年,即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年),距今已经765年了。
  四 “横渠新院”和关学东来
  蒙古太祖六年,兼有“定远大将军”和“张载五世孙”文武双重身份的康侯先生张晋由陕西眉县原籍来到大都赐宅,接着到其封地滦州定居。官车一到城北五里,但见东西一列屏嶂,叫做横山;一个“横”字顿时引起他思乡念祖之情。因为他的家乡叫横渠镇,先祖大号也叫张横渠。史载:见横山,思横渠,他蓦然又想起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于是他在滦州宅园门额上以“横”字为首,题写四个大字:“横云清逸”;意思是说,他像故乡横渠镇的一朵白云飘逸到滦州,但仍然像先祖横渠夫子那样清正自勉。
  张晋在滦州的最大功业,是首建滦州书院(即学校)。书院位于州衙对面朝阳胡同的尽头,即今城关中学旧址,命名“横渠新院”,寓意深远。因为张载生前在眉县的讲学之处就叫“横渠书院”,现在以“新院”名之,且冠以“横渠”二字,这就明确昭示:一是纪念关学故地,二是尊崇关学始祖,三是继承关学传统,四是弘扬关学学术。关学学派历来特别重视书院讲学的作用。认为“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转乾坤,全在讲学”(10)。把书院讲学看作育人经世和安民立国的根本。张晋到滦之始,就急切地操办“横渠书院”并以“新院”之名继之承之,表明了张载后人弘扬关学的强烈使命感和迫切感。对于滦州而言,这里原是北方各少数民族游牧和征战之区,正规的文章教化起步相当晚。虽然在辽道宗崇宁五年(1059)已经首建学宫祭拜
  孔子(11),但比中原已迟了一千年。而且此后紧接着连续发生宋辽对峙、宋金对峙、金国灭辽、
  蒙古灭金,185年间征战频仍,动乱不止,客观上助长了尚武轻文和教育停滞;反映到科举上,就是自隋朝实行科考以来数百年间全州无一人得中。应当说,“横渠新院”的创立正是古滦州乃至京东一带正规教育的真正开端,正是从这时开始。此间士民眼界一开,并且是在一个相当高的起点上踏上文明进程,故而后来居上,成为昌明繁富之区。
  文化史专家张岂之先生曾经指出:“南宋时期关学衰落,而且张载关学的后继者也没有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这和南宋时期的社会民族矛盾有关。南宋时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转移到临安(今杭州)。南方繁荣了,西方衰落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要在长安附近继续发展张载的关学,事实上已缺乏必要的客观条件(12)。
  南宋时期也正是北方的金元交替时期。当关学在关中已经“缺乏必要的客观条件”时,滦州却恰恰具备了这种客观条件。一是滦州由辽金的边郡变成了元朝的京畿重地,、二是元朝皇廷有意尊崇儒学,仪文制度,“遵用汉法”(13(,而且他们东征途中最早接触到的正是张载关学;三是滦州由皇廷敕封为张载后人的“食邑”;四是滦州绅民对张载后人及其学问的崇敬;五是张载后人的人格风范和弘扬关学的使命感。五项条件皆备,实属难得;从而使京东成为“为往圣继绝学”的关学中兴复振之地。
  既有“食邑”之封,又有尊荣之崇,陕西眉县的张载后人遂全部迁居滦州,他们又都以弘扬关学、继承祖德为己任。如张晋之孙张德,元仁宗皇庆元年壬子(1312年)中进士。按元朝官制,进士可授御史台,至低也可任知州;但张德却以“奉祀祖庙”和“侍养双亲”为由,不去京城和外地为官,宁愿任滦州学正,即主管横渠书院的学官,其地位尚在知州以下,但张德甘之乐之;这正可以代表张氏后人的一般心理。后来张德升任永平路(辖境相当后世永平府,今唐山秦皇岛二市一带)儒学教授和大宁路(原名北京路,辖境扩展至滦河以东至辽西及内蒙东南部一带)儒学教授,关学随之在北方更大范围得到传播。后世又有居官京东及南方各省者,关学由冀东得以向各地辐射传播。
  当然,一种学术思想和学术体系的发展与传播不是单纯依靠创始者的家庭之力,也不仅仅限于他们足迹所到之处;但是,在关学“衰[微”的背景之下,其博大精深之处终于能够传衍弘扬下去,张氏后人的执着努力至少是重要因素之一。
  五 元朝灭亡之后的冀东和“张横渠祠”
  1368年农历九月,明朝大将军徐达率兵平定冀东,滦州从此隶属北平布政使司永平府。元朝既被推翻,元朝皇廷对张载后人的敕封自然归于无效,滦州不再是张氏“食邑”。当时明朝皇廷诏令天下“编社屯”:原住“土民”编为“社”,外来迁民编为“屯”;滦州州治所在地称为“在城社”。张氏后人迁滦已久,被看做“土民”,因此,“遂为在城社民”(14);但“世系微晦”,人丁不旺。
  时当战乱之后,北退的元朝残余势力不断越过长城侵扰,冀东首当其冲。特别是1389年朱元璋执政31年死去之后,又爆发了燕王朱棣推翻建文帝的“靖难之役”,滦州及冀东是主要战场之一,辽东军在滦州大肆劫掠。1403年,朱棣在南京即皇帝位,改元永乐,1421年,定都北京。这场动乱,滦州人口不死即散,满目疮痍。明朝初年是“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15)”;过了五十年仍然是“人物凋耗,土地荒旷,旧有存者,十仅二三”(16)。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滦州文化遭到严重摧残,横渠书院也“渐已倾圯,乃为僧尼所占,名曰‘小寺’,几不知为贤哲遗踪矣(17)!”
  但是,经过若干年的曲折恢复,张载关学重新受到世人敬仰。明世宗嘉靖八年(1529)滦州知州赵叶“驱逐僧尼,复为讲堂三间,东西厢各三间,井一、门二”,改称“横渠书院”(因为眉县的张氏后人全部迁滦,原籍“横渠书院”停办,已经没有新院旧院之分,滦州所建已经成为天下唯一的一所“横渠书院”了。)
  不幸当时已是纲纪不修,政治黑暗。州志连续记载:百姓“遗下田土税粮若干”而逃离乡里,屡见“饥民”“流移”(18)”。因此,知州赵叶所建“横渠书院”后来也废弃停办,“鬻为民居”(19)了。
  但时间的推移总会筛选出真正的文化瑰宝。至明神宗万历十四年(1568),滦州知州张元庆重修“横渠书院”;因书院南邻“忠孝祠”无法展拓,他就毅然决定,将书院移建州城西关空地,规模宏大严整。
  万历四十六年(1620)知州林应聚主持重修了西关“横渠书院”的“讲堂三楹”,并且增修了“后堂三楹”,专门用来供奉和祭拜先儒张载,构成了“前堂讲学——后堂祭拜”的格局,是历史的第一次。
  度过了明末清初的动乱期,进入康乾盛世。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圣祖玄烨赴曲阜祭孔,御书“万世师表”巨碑,并“推恩五大儒”(指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朱熹),滦州对张载纪念也更加隆重。书院的“后堂三楹”不断增添附属设施,日感狭小。至乾隆十八年(1753),知州孙昌鉴以超人的气魄,将西关的“横渠书院”全部改为祭拜张载之用,定名“张横渠祠”;而将书院迁建于滦州州衙的西邻(今一中教师住宅区)。因为这时滦州的张氏后人已经由官府指定一支迁回眉县(下文再叙)并在原籍重建“横渠书院”,滦州不便再用此名,遂改称“海阳书院”以示历史之古老(按:滦州在汉代为海阳县地,取意“渤海之阳”)。这就是当时京东一带的最高学府。
  西关的“张横渠祠”,外有围墙高耸,前有大门肃穆。前厅三间,供奉张载画像,陈列《张子全书》,正面高悬康熙御书“学达性天”黑底金字大匾(按:“性”指人性,“天”指大自然;“学达性天”意为张子之学已经达到了人性和大自然的极致)。东西各有厢房,后堂供奉张子木主。院内“井一、门二”,门外是张氏后人居住之处。
  元代对“张子祠”是由“中书省”委派专人奉祀。明朝由张氏后人长门长子为“奉祠生”,为礼部特委之职。清代由知州主持祭奠,光绪七年(1881),知州韩耀光呈清礼部,奉批文:“准设奉祠生一名,并发给执照”;从此又恢复礼部祭奠。每年春秋两季均有隆重仪式。官绅肃列,师生执礼,敬陈祭品,香烟缭绕,钟磬齐鸣,并宣读祭文:
  惟先生主持礼教,双牖箴铭。一室危坐,维持二程。
  正蒙注义,士类翕从;潜心理学,百代儒宗。
  爰及后裔,食邑滦城;斯文复振,道衍无穷。
  兹当仲春(秋),谨具牲醴,用申尝祭,尚飨(20) !
  祭文称张载为“百代儒宗”、“士类翕从”,是当之无愧的。尤其是“爰及后裔,食邑滦城,斯文复振,道衍无穷”四句,更是准确地表达了关学发展史上一段特殊而重要的历程。前引张岱年、张岂之两先生的论述,都曾说张载去世之后,关学一度“衰微”、“衰落”,但未言何以走出衰局;祭文则指明:张氏后人是在东迁滦州之后,才“斯文复振”了并从此“道衍无穷”。明清之际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李垛、颜元都是直隶人,应非偶然;这就与关学在明清时代的承传与弘扬顺理成章地衔接起来,乃有王廷相、王夫之的辉煌。
  张晋在京城大都另有皇廷赐宅。他在滦州首建“横渠新院”之后,又倡议在京城建起“太极书院”。史家确认:蒙古进人中原以后,从太宗朝起理学开始在北方传布,其标志是“太宗十年(1238年)燕京建立太极书院”,“自上都、中都,下极司县皆设学校,使皇子以至庶人子弟皆从事于学(21)”,而滦州“横渠新院”的建立是在1234年,即京城太极书院的兴建的四年之前,显然起了“开风气之先”的首倡作用。为什么叫“太极书院”?因为“太极”是理学的基础概念。张载认为:“一物两体,谓之太极”(滦州横渠书院原存“太极图”石刻,后被詹天佑移至滦河铁路桥头,至今尚在)。滦州“横渠书院”的兴旺导致关学东来,在北方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篇幅所限,不便多举,这里只举与滦州相邻的丰润县曹雪芹故里透露的相关佐证。史载曹雪芹先祖曹鼎望(明万历四十六年——清康熙三十二年(1618—1693),历任朝官及知府晚年归里修志,“有济世才”,“精究理学”,他的一大功德便是“修横渠祠”(22)。“横渠祠”就是纪念关学创始人张载的坊庙,由此可见“关学东来”巨大影响之一斑。
  六 张载后人由滦州迂回眉县一支
  张晋封滦以后,张氏后人全部迁来,眉县故里不见张氏后人,达384年之久(1234-1618)。
  明神宗万历二十三年(1595),陕西宜川举人张尧辅受命任滦州知州,宜川与眉县同属凤翔府。据碑文称:他赴任之前,梦见去世500年的张载老夫子抚背相嘱:“汝今刺滦,吾之后在兹,汝其表彰之!”张尧辅到滦州后,下车就到州衙对面朝阳胡同尽处拜访“横渠书院”,询问“谁是张子后人?”旁有人答“我就是”,原来是张载14世孙奉祠生张文运,取出族谱“历历可数”。他当即奏报礼部;奈朝纲已坏,无人问津,不了了之(23)。
  23年后,到万历四年(1618)凤翔府知府沈自彰收到同乡冯从吾先生寄来的《滦州志》与《张氏族谱》,“始知横渠之后在滦。”三百多年来,风翔府作为关学始祖故地却后继无人,此时他欣然写道:“关中无人而有人矣!”
  于是,他致函直隶永平府知府史文焕,礼请从滦州张氏后裔中“选其贤者”返回眉县原籍。又经内阁督察院文球先生“勘合”批准,史文焕开具“关札”,张载第14世孙张文运率一子张承绩,二孙张元福、张元祥,迢迢西去,回到先祖故里眉县横渠镇。三年后,张文运授予“五经博士”,元福元祥为“张子祠奉祀生”。滦州的“张横渠祠”则由张载第15世孙张承绪及一子二侄张元瑞、张元寿、张元贞奉祀。至今滦州一脉已传至第30世,眉县一脉传至第29世,他们尊称滦州为“发祥之地”。我们据实言史,认为发祥之功应属眉县,滦州则是“关学东来”中兴复振之地。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研讨关学,甚为推崇,在国内外推动之下,眉县建立了张载祠文管所,任命张载29世孙张世敏先生任所长。冀东方面,从清末动乱,此事湮灭已久,滦州西关的“张横渠祠”先后变为英国教会和汇文中学,1949年以后又迭为滦县县中、滦县二中、滦县干校,1960年成为驻军营房至今。总之,“关学东来”及至张载大师尡耀世界、彪炳青史的巨大贡献,随着近百年来越来越偏颇的愚昧批判,直到“文革”浩劫的凌辱横扫,在滦州及京东一带也长期湮灭不彰了,实为可悲可痛!
  七 尾语
  支撑民族文化大厦的,不能只靠红红火火的通俗文化(当然,通俗文化也自有其重要性)。传统儒学特别象张载关学的精华部分,实践证明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磨砺,只能更加显现它的真理性和生命力。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程和中华文化研究的深入,独树一帜的张载关学越来越引起海内外关注。它对唯物主义的阐发,对自然科学的重视,对生态环境的关注……等特点,尤其与当代潮流相契;所以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东西方很多国家相继进行张载关学学术研讨。“关学东来”,“斯文复振”,再由冀东辐射各地成为明清唯物主义哲学的重要前因之一——这一中国文化史上久悬的疑案,历经30多年的探索追寻,终于初步厘清史隐,开始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一位美籍华人学者得知此事,特请“台湾最著名的篆刻家”将张载的四句千古名言刻成古朴的“龙虎篆”,敬寄滦州关学故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见人心所向。
当然,本文倡言伊始,课题尚多。近而言之,需要重新认识滦河文化的历史地位;远而言之,涉及北方及中国文化史上的诸多课题。关于在京东举办全国及国际关学研讨事宜,也已在海内外议论之中。本文抛砖引玉,供学界同仁切磋,并敬请指正!
  
      注:
      (1)张岱年:《张载——十一世纪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56页,湖北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2)光绪《滦州志》卷十一《学校上·木主位次》二十三页,光绪二十四年(1898)刻本。
      (3)《滦县志》卷入《教育·学宫》十二页,民国25年版。
      (4)《张载专辑》73页、81页、91页、100页,陕西眉县政协1991年刊印。
      (5)朱伯昆:《关于宋学研究》,《中国文化研究》1996年《秋之卷》第2页,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版。
      (6)张岱年:《张载——十一世纪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1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7)明代许庄:《横渠书院碑记》,《滦县志》卷五《建置·坛庙》二十六页,民国25年版。
      (8)《滦县志》卷五《纪事志》八页,民国25年版。
      (9)《滦县志·仕绩》卷十,十五页,并见该书卷十六,八页,民国25年版。
      (10)李颙:《二曲集》卷十二。转引自任大援:《延绵数百年的关中学派》,《文史知识》1992年第6期49页。
      (11)《滦县志》卷十六第六页:“契丹道宗拱基,清宁五年,契丹建滦州学”。民国25年版。
      (12)张岂之:《三秦思想文化特色》,《文史知识》1992年6期17页。
      (13)河北省社科院地方史组:《河北简史》314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4)《滦县志》卷十六第十一页,民国25年版。
      (15)《明太祖实录》,转引自刘秉中:《昔日唐山》,唐山政协文史资料11辑32页。
      (16)刘秉中:《昔日唐山》,同(15),33页。
      (17)同(7),二十七页。
      (18)《滦县志》卷十六《纪事志》,十一页,民国25年版。
      (19)同(7),卷五第二十六页。
      (20)《滦县志》卷五《建置·坛庙·张横渠祠》,民国25年版。
      (21)同(13),329一330页。
      (22)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见《故宫周刊》第34期二版,民国20年5月16日。
      (23)《张横渠祠……又沈自璋记》:“张守力为申请未果……”,民国25年《滦县志》卷五《建置志》二十七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