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本会会刊

本会会刊

悠悠赤子情——记孟昭英院士

来源:未知 时间:2006-01-08 19:03:00
孟昭英院士是乐亭县走马浮村人,他是国内外著名的物理学家,是我国电子学的奠基人之一,是国家一级教授,也是建国后清华大学首任物理系主任。1955年被推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于1995年逝世。
  孟老逝世后,清华大学物理系师生为他塑造了一座铜像,以表达对老学者的怀念和敬意,许多报刊也发表了纪念文章。家乡也有多人著文介绍他的事迹。我有幸于1991年访问过孟老,他的学识和人品,他在科学上的追求与贡献,他那学者的严谨和朴实可亲的长者风范,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那赤诚的爱国之情和关心贫困学生的博大慈爱的胸怀,更使我终生难忘。
  一、赤诚的爱国之情
  孟老对于祖国的赤子之情,就像一条红线贯穿着他的一生,虽然历经坎坷磨难,而愈加赤诚。面对人生机遇,他有过几次重大选择,但他都从“祖国”这个神圣的高度,做出了为世人所遗憾的选择。
  孟老于1928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物理系,因成绩优异,深受老校长司徒雷登的器重。毕业后,他留校读研究生兼任助教。1933年,他获得了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学金,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去攻读博士学位。当时的加州理工学院,由著名的实验物理学家密立根主持,已成为美国最有生气的科研与教育中心之一。他在名师的指导下,从事短波的研究。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他用自制的微型电子管,产生了波长一厘米的连续振荡。这是当时世界上用电子管获得的最短波长。并以此写成博士论文,于1936年获得博士学位,并获得“电子真空专家”的称誉。
  当时微波在美国非常时髦,人们对这位年轻的中国学子刮目相看,对他许以优薪待遇。这时在他面前摆出了两条路,第一条是留在美国,这无论在事业上、在生活上都是一条诱人的腾达之路,站在个人的角度望去,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另一条路,就是回去为多难的祖国服务,既冒险又艰苦。孟老于1906年出生在风雨飘摇的旧中国,民族的危亡,国家的孱弱,在他心灵中蒙上了一层抹不掉的阴影。在他学成之日,正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华民族正面临生死存亡之际。他这位年轻的燕赵学子,早已慨然以身许国。
  在第一次人生道路的重大选择面前,孟老只有一把最简单不过的尺子:美国再好,也是别人的国家,我是中国人,理应回去为中国服务!为此,他对前条道路上那辉煌的前程不屑多顾,而一颗赤子之心,早已飞到大洋彼岸那饱受日寇蹂躏的父母之邦。
  不久,他便满腔热情地回到祖国。在母校燕京大学任专任讲师(相当于副教授),讲授无线电学和电子学。他披荆斩棘,在电子学这片荒原上点燃了星星之火。
  1937年,孟老去杭州参加中国物理学会学术年会,当他在天津等船时,“七·七”事变爆发,学术会取消。这时他遇到了从北平南下的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吴有训、周培源、赵忠舜等教授,当他了解了北平的情况后,顾不上与家人告别,就义无返顾地投身到全民抗战的洪流,只身随清华大学南下长沙。后又随校迁到昆明,在清华大学设立的无线电研究所工作,同时兼任西南联大教授。
  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信息闭塞,仪器缺乏,敌机轰炸,生活困难,但他仍进行着卓有成效的研究。他为“学兵队”设计了“便携式”收发报机,培养了一批通讯人材,直接为抗战服务。同时又完成了“三级管射频放大器线性调幅”的研究。此项成果可使大功率发射机的利用率显著提高。该论文在美国发表后,受到国际同行的关注。
  1943年,他利用学术休假再次去美国,任加州理工大学的客座教授,从事金属波导阻抗的精确测量研究。他发明的量测方法具有很高的灵敏度和精确度,因而获得了一项美国专利。随即,他又参加了战时雷达的创始性研究与发展工作。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曾指出:“原子弹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雷达则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说法不论正确与否,至少说明雷达的研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1940年,由于战争的需要,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建立了“辐射实验室”,从事战时急需的雷达研究。这个实验室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研究原子弹的“哈曼顿计划”齐名的。它集中了当时电子界的精英和尖端设备,许多学者为此中断了原来的研究工作,投向到这一重要的研究工作中来。
  1944年,孟老受聘为“辐射实验室”的研究员,他研究的课题是10厘米波段雷达系统中发射——接收开关的研究。他开创性地研究出只用一副天线,雷达就可以同时进行发射和接收。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战后,该实验室研究成果多数解密,编辑出版了《辐射实验室丛书》。该书第十四卷《微波双工器的著作者序言》中,介绍了孟老的工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辐射实验室”并未立即解散,他就利用该实验室先进的设备,开始了微波波谱学的先驱研究工作。研究成果《氧的毫米波吸收波谱》是微波波谱学最早的研究成果之一。从而使他成为微波波谱学的先驱者之一。
  孟老出色地研究工作,使他成为美国著名的微波专家。这时,美国又为他铺就了一个异常辉煌的前程。美国许多著名大学、国家重要研究机构和一些大企业集团,都出高薪聘请他。一位权威人士告诉他,如果他想留在美国,立即就可以成为公民(不是绿卡)。
  对此,我曾问孟老:“所谓高薪,高到什么程度?”孟老回答说:“我在辐射实验室的年薪为五千美元,以后聘用加到一万美元。”当时我想,听说在美国打杂工每小时都8—10美元。那一万美元的年薪何足称高。孟老看透了我的疑惑,就解释说:“那时是旧美元,非常实。”他又进一步比喻说:“那时我是著名教授,每月的生活费不过十二美元。”我才明白了高薪的含意。
  一边是高薪的诱惑,一边是朋友们的规劝,都劝他留下来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他却又做出了使一般人深感遗憾的选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几项发明和成果,更不是那使世人流涎的美元,而是抗战胜利后百废待兴的故国。国家经过八年抗战,现在要从新开始建设,物资人才都非常缺乏,这正是自己报效祖国的时机。“梁园虽好,非欠留之地”,自己的根在中国,理应回去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他毅然踏上了归国的征途。
  1947年初,孟老回到北平,他用从美国带回来的实验器材,为清华物理系筹建了一个当时在国内很先进的电子实验室。但他报效祖国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国民党又把饱受八年抗战之苦的中国人民投入了内战的火坑。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国民党派飞机来接北平的知名人士,孟老又面临新的选择。如果说前两次选择是基于对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考虑,那么这次选择,则是对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权的彻底失望。他相信新政权一定比国民党政权要好,自己应该留下来为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学识和才干。
  建国以后,孟老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教学和科研工作。他任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被授予一级教授,当时这在清华园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他迅速把美国辐射实验室的成果和雷达的最新发展介绍到国内。并用《辐射实验室丛书》的初稿作教材,开设了无线电、电子学等课程。利用他从美国带回来的器材,建立了国内最先进的电子学实验室。
  这时他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抗美援朝捷报频传,经济建设蓬勃发展,物价稳定,人民生活稳步提高,社会秩序真的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境界。这与国民党统治时有天壤之别。他对共产党有了新的认识,他回顾这一认识过程是“由观望到期待,由景仰到爱戴”,并决心有所图报。
  1955年,中国科学院学部成立,孟老被推举为学部委员(院士)。这时技术科学部只有40位委员,而无线电领域只有他们两位。他担任电子学组副组长、中国科学院电子研究所筹委会第二副主任。他精神焕发,一边担任繁忙的科学组织工作和教学工作,一边坚持科学研究,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在当时的中国,他是物理学界、电子学界屈指可数的科学家,具有“南冯北孟”的佳称。
  就在孟老决心对祖国“有以图报”的时候,整风运动开始了,他本着一位科学家的求实态度诚心帮助共产澡员整风。他就党群关系、党对非党知识分子和党外人士的态度、对领袖 的神化以及中苏贸易等几个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久反右派开始,他成了清华园内继著名力学家、副校长钱伟长之后的第二号大右派,被撤销了系主任的职务,由一级降为三级教授,又撤销了学部委员的荣誉称号。
  对反右问题,我曾问孟老说:“您是一位教授,为什么说您反苏?”他平静地说:“我哪里是反苏,只不过和苏联专家有不同的意见。”原来,清华大学物理系有两位苏联专家,一位是刚刚由讲师提升的副教授,而另一位则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硬搬苏联的模式,指导思想是实用主义,只讲操作而不重视基础理论。像电子管课,苏联专家要给学生讲20种电子管,孟老则主张先讲清电子管的原理,原理一通,则一通百通,讲上两种电子管也就够了。而苏联专家出口便是圣旨。有一次孟老忍无可忍,就拍案而起说:“中国的教育,由中国人做主,不能听洋鬼子的……”这一下就闯了大祸,最后变成了反苏。
  孟老被打成右派以后,被剥夺了科研的权力,万幸的是还允许他给学生讲课。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他坚持完成了《阴极电子学》这部专著。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后,仍不许他从事电子学这项保密技术的研究。他只好进行阴极电子学的基础理论研究工作。
  最大的厄运还是文化大革命,他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而倍受折磨。他的长子是位才华出众的物理学家,留苏时曾获副博士学位。“文革”中,被诬陷为“里通外国”的特务,因受残酷迫害自缢而死。次子是一位采矿工程师,因对造反派的行径不满,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并被判刑,折磨得患了精神病,原配老伴在接连的打击下惊忧而死,只剩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孙子和他相依为命。
  粉碎“四人帮”以后,通过拨乱反正,孟老被错划右派的问题第一批予以改正。接着恢复了一级教授的职称和学部委员的称号。他高兴地看到,共产党又恢复了实事求是的作风,特别是党的改革开放、尊重科学、尊重知识,致力于经济建设的政策,使他看到了祖国辉煌的未来。民族振兴,中华崛起的愿望使他慰平了心灵深处的创伤,又热心而自觉地报效祖国。
  遗憾的是,这时他已是73岁的老者,他考虑到自己已多年脱离电子学界,故决定致力于培养人才和开展国际科技交流。他作为博士生导师,又积极指导激光单原子探测技术的研究。另一方面又多次率团访美,为中美科技交流作着有益的工作。
  1986年,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为他获得博士学位50周年举行了庆祝大会。同年清华大学也为他执教58周年暨80寿辰举行庆祝大会。他在会上致答词时深情地说:“要完成整个民族的使命,就像接力赛。每一代都要比上代跑得更快、更远;一般说跑接力赛,交掉接力棒就可以不跑了,可我还要跑个十年八年的,为祖国多做贡献。”
  1989年北京动乱之时,方励之搞了个什么提纲,他想组织四十多位著名专家教授签名。当找到孟老时,孟老看后立即撕碎了方励之的信,把来人轰出门外,并愤怒地喊:“方励之想当中国的XX琴珂(前苏联的持不同政见者)。”
  1990年动乱之后,在一些人想移居国外和向国外存款的热潮中,孟老夫妇去美国探亲,并准备把自己在美国的存款转回国内。当他去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时,领事馆的何振模(音译)看了孟老的履历表,发现面前这位老人就是世界一流学者,名列世界名人录, 在美国颇有名气的孟昭英教授时,马上站起来表示敬意,然后用流利的中国话问道:“孟先生,您对回到中国来,不感到后悔吗?”孟老听完摇摇头,严肃地说:“我是中国人,我为中国作事,有什么后悔的?”这位美国人听了,由衷地翘起了大姆指。这就是孟老对祖国终生不渝的情结。
  1991年孟老已经85岁高龄,身体欠佳,心脏也按上了起搏器,但仍担任着《科技导报》的主编,这是美籍华人学者与中国科协合办的高层次的刊物,它为中外科技交流搭起了一个便捷的平台。我望着孟老桌上那叠厚厚的英文稿件,就好像看到了在中华崛起的跑道上,孟老那永不停止的步伐。我不禁暗暗诵起《游子吟》的末两句“谁知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二、关心贫困学生,设立奖学基金
  孟老自幼家境贫苦,求学期间饱受经济的困扰,特别是他在大学二年级时,因兄长破产,中断了经济来源,使他几乎辍学,全靠半工半读和学校的贷学金来维持学业。这种艰苦的求学生活,使他对贫困学生特别是来自农村的贫困学生,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几乎在他的一生中对此 都念念不忘,频频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就是在自己经济很困难的情况下,也慷慨解囊。
  在孟老80寿辰的家宴上,郑联达教授激动地站起来,讲了这么一段往事:“我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时,由于是转学来的,没有助学金,且家中经济来源也中断了,冬天连一床棉被也没有。孟老知道了,把我叫去说,他最近有一个外国朋友寄给他一笔约合三百元大洋的款子,他愿意给我一百元,让我读完大学,待工作后还他,他可再将这笔款资助别人。我真是激动极了,因为一百元在当时不是小数目,而教授的生活在战时也相当清苦。 我知道孟老还资助了班上其他三位学生。”他又说:“孟老这种乐于助人的精神,也是教书人的一面旗帜,使我终生难忘。”
  孟老资助贫困学生的事情是太多了,资助过多少人,他自己也不清楚,对此事更是很少提及,孟老晚年对贫困学生更为关注。1990年,他将从美国转回国内的款子中,取出两万美元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奖学基金,资助电子工程系和物理系家境贫困的学生,尤其是来自农村的学生。谈及此事,孟老慢 声说:“40年代我在美国辐射实验室工作时,在银行存了一点钱,本想留给儿子将来到美国留学用,现在我从中捐出两万元,作为奖学基金,其实是助学基金,资助那些贫困学生,特别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学生。我出身农村,家境贫苦,深知贫困学生的难处……”
  我一边感慨老学者对下一代学子的殷切关怀,一边就到美国留学问题向孟老问道:“现在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美方只承认清华、北大等几所大学的学历。您熟知美国,那么中美高等教育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就清华、北大而言,在美国能属几类学校?”孟老想了想说:“清华、北大足相当美国中等大学的水平。”而对两国高等教育的差距,他却没作正面回答,只是说:“中国学生也不差,我孙子原在北大物理系学习,近年去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留学。在入学考试中,物理、数学两门成绩很好,考得名次非常靠前,获得了最高奖学金。这种奖学金外籍学生是很难获得的。”说着孟老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我怕他的心脏会出问题,就忙把话题回到奖学基金上来。
  1991年初,孟老夫妇到中国银行办理捐款过户手续时,银行年轻的营业员不解地说:“别人想得到一百美元都不容易,你却要捐赠二万美元,真不可思议!”孟夫人语重心长地说:“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老一代知识分子讲爱国不是挂在嘴上的,如果为了钱,那他们就不回来了。”
  1991年,孟老这笔奖学金第一次发给七名贫困学生,每人五百元。在发奖学金的大会上,孟夫人说:“你们不要以为孟老捐款设奖学基金,是他的钱多得花不完,孟老的一生是非常节俭的,他从来未买过手纸,都是用废稿纸,他从来未用过香皂,都是使用肥皂。我们家从来未用过净水冲马桶,都是用洗 米洗菜的废水。孟老这样做,不单纯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给国家节约物资和资源。”同学们听了深受感动。
  谈话不觉已过了两个多小时,我怕孟老过于劳累,急忙起身告辞。孟老说:“从9月份我就不见外人了,今天见了家乡人很高兴,一点也不累,还可以再聊一会儿。”他看我坚持要走,就问道:“你准备在北京住几天?”我说准备住一星期。他说:“那好,你随时都可以来。”说完他看了看我说:“你穿得太薄了,北京冷啊!”我说:“不冷,穿这些习惯了。”他低声说:“家乡的人总是这么艰苦。”几句话使我倍感温暖。我激动地说:“感谢您今天给我上了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让我懂得了如何爱国,如何关心他人。我无缘做您的学生,可您却是我真正的老师。”说完向老 人深深的一躬。
  孟老脚步蹒跚地送我到门口,在寒风中,他那虚弱而高大的身躯,那满头稀疏的银发,特别是他那赤诚的爱国之情和博大的慈爱之心,使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