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眸----茅子草
来源:未知 时间:2006-01-14 10:10:00
严酷的事实,接受不了。
接受了的事实,并不严酷。
按着林三叔对修整自留地的建议,我准备先将东边的沙岗子切削取直,挖下的沙子扬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这样,自留地既可规矩些,方便种植,又可以增加些面积,多种几棵。
儿时,这个沙岗子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比现在要高大许多,岗子顶上灌木丛中有一棵粗壮的杜梨儿树。秋天,我和伙伴攀上带刺的枝杈,采摘那小小的、圆圆的、带着细长果柄的黑褐色果实。略带酸涩的绵甜带回到家里,不用花钱去买的那鲜果的醇香,抵抹了手臂被树刺扎破的疼痛。
早先,人们管这个沙岗叫乱葬岗子,谁家生孩子早夭,天不亮,由男人用粪箕子背着扔到这岗子上,不埋不掩,任野狗分食。
我听说,这些年,这陋习已不存在,大约是随着卫生条件的改善,生下的孩子也不爱死了。陋习没了,可为什么杜梨儿树也不见了,灌木丛也不见了呢?只留下——干枯的蒺藜狗子秧和干枯的茅子草,带着绿色的梦,挣扎着提醒着被严冬忘却的再生的可能。
茅子草结籽儿的穗子如同黍子穗一样,只是纤细了些,秋日里穗子上留下的白绒,已然随着寒风飘零到远方,也许,不远处坟茔盘子上空打着旋儿的杂草沫子当中就有它们的身影。
初春的暖风,早已将隆冬的残雪融化。
手中的尖锹,借的——借的稳哥的。锹板,已经磨薄,锃亮而锋利;锹尖,已经磨圆,规矩的弧形。锹柄,溜光滑爽,用起来十分顺手,大约溜光滑爽的表层底下浸透了主人的甜甜的唾液和咸咸的汗渍。这锹,曾随稳哥挖海河,修水库,锹头已经多次退休,而锹把仍然在岗,稳哥大手的老茧磨亮了它,它加厚了稳哥大手的老茧。
我,一口唾沫吐在手掌,两手一搓,算是润滑,两手紧攥,腰身一弓,明亮的尖锹,从沙岗子西侧突出的部分插入,沙土,一锹一锹地扬到土地中间凹洼的地方,细细的沙粒,被东南风吹得像尘雾一样飘散……
一锹,又一锹,身上、额头浸出细汗。挖着,挖着,细汗变做细流。气喘了,脸红了。力不从心的现实冲垮了一争高下的自负式的虚荣。本来,身单力薄,天生造就;本来,没有一天的劳作炼狱,回乡一年,教书一年,没能,偏要逞。
发愣,叹气,擦汗,一双布鞋,灌满黄沙,尖锹,躺倒不干。
我,四脚拉叉,放倒了疲惫,躺在不知疲倦的尖锹旁边。合着的眼皮被阳光刺射得发痒,慢慢睁开,天空,蓝得透明,蓝得恬淡,蓝得苍劲,没有一丝一缕带着别样企图的白云。
心灵,被蓝天唤醒。
转过头,我忽然发现:沙岗被挖过的部分,沙土已见潮湿,裸露出条条白色的茅子草长长的根须,如塑料吸管儿般粗细,一节一节,白藕一样颜色,长的根约两米,离地表半米左右的根部节间钻出嫩嫩的白芽儿,尖尖的。这茅子草的根,我把它称为“北方甘蔗”,小时候,我没少往嘴里塞,津津有味地咀嚼不止,直到舌头上的味蕾把甜丝丝的感觉传导到神经中枢。
一骨碌,起身。我,伸手从那两米长的白根上掐下一节儿,慢慢咀嚼,突然间找到了儿时的甜蜜,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茅子草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原来它才是达尔文最得意的门生,它深谙“适者生存”的哲理,为叶片穿上一层薄薄的蜡衣,以减少体内水分的蒸发;粗壮的根须扩张得那么深远,牢靠,即使旱魔引燃了它的外衣,却不能夺取它深入沙层的生命之源。怪不得茅子草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原来它才是崇尚道家理念最忠实的信徒,牢记“虚极静笃”的信条——风调雨顺,它舒张自己的叶片,把光合作用的能量储存在不为人知的地下,暗暗扩展庞大的根系,成为未旱绸缪的高手。庄稼人一遍又一遍地割刈铲除,它还一年又一年地孳生疯长。立足沙岗子的它,虽没有经受腰斩的磨难,却也躲不过牛吃羊啃,居然活得比杜梨儿树、灌木丛自在从容,居然从容地繁衍着一代又一代子孙。
稳哥的尖锹,在打了水疱的手中,重新开始了自信的挖掘。
落日滚进沙河,四分地变成了半亩。
(选自龚乃全散文集《根恋》,此篇为作者回忆下乡时的一段经历。作者系开滦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副经理、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炭经济研究会会员、唐山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唐山市滦河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