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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古槐

来源:未知 时间:2007-01-03 12:10:00
    当街的北门口,长着一棵老槐树,那是村里最大最老的一棵树,没有人能说准它的年龄,在懵懵懂懂的年纪里,我曾以为开天辟地以来,那棵树便那么大那么老了。五六户人家同住在南北狭长的院子里,当街的门口便是大家的门口了。其实,更准确地说,老槐树是长在我们院子门口和西借壁儿院子门口中间的位置,分散的枝叶使两个门口能共享荫凉。
  不像杨柳,不像村中各种各样后生的树,老槐树仿佛从来都是孤独的。杨柳榆桑,村里村外,或三三两两,或成排成行,甚至成堆成群。就是另外一种槐树,洋槐或者叫刺槐,也都是大伙儿肩挨肩站在一起,初夏时节,一树一树的槐花,千嘟噜万串,仿佛飘不走化不开的白云瑞雪。老槐树不是洋槐,是那种本地槐,家乡的老人叫它国槐。它在我们的门口,在村子的街头,只身独立,周围空空阔阔,没有一棵树木。太阳东升西落,阳光总是无遮无拦地照在老槐树身上,它的影子在东西向的街筒子里一任长长短短。夏日,太阳直上直下的晌午,老槐树在自己的身旁投下跟树冠一样大小的影子,沙土地上浅淡阴影的边缘,北面刚刚挨到街心,南面却够不到两个院门的墙根,总是差巴掌长的一块距离,这种状况几十年都没有改变。
  院落是几家共用的,房屋是一户独居的,而老槐树周围却是附近一二十户甚至半个村庄的人没遮没拦、宽宽敞敞的家。村里的人家大都屋窄人多,每到伏天屋里又闷又热,孩子们在屋子里是呆不住的。能走会跑的,都到池塘、林间、大野地里玩耍,长长的晌午,谁都不愿意着家。而那些还在怀里吃奶的婴儿们则常常在屋内哭闹不止,然而只要来到老槐树下,便会立刻安静下来。于是,午饭后总有三五个女人象撒小鸡一样,把怀里的孩子撒在那片荫凉里。赤裸光滑的婴孩们,在一层干爽的细沙上爬来滚去,自得其乐。空下怀来的女人们或倚着树干,或席地而坐,手中锥攮针扎地忙着纳起鞋底儿来。孩子那头尿一把,泥一把地玩得没头没脑,半天半天不用哄。女人们这头,穿针引线的双手便很少停歇,一个晌午下来,能纳出半只鞋底儿,看孩子干活两不误。
  清朗的夏夜里,村里人聚拢在老槐树下享受清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斑斑驳驳的月色中,散散落落的一大片。大人们身下坐了或长或圆的墩子,有麦秸的,有高粱叶子的,有蒲草的,也有玉米皮的,大都是自家人亲手编成的。芭蕉叶的大蒲扇,总是拿在老奶奶们的手中,缓缓地摇过来荡过去,驱赶蚊虫,扇动清风。而老爷爷们的嘴里则叼着烟袋,不紧不慢,由着自己的性子,吞吞吐吐。星月之下,烟雾看不真切,却能看到一个个烟袋锅儿里的红光,这里那里的明明灭灭。于是,人群里便有了浓一阵淡一阵的旱烟叶的气息。吃奶的孩子被女人揽在怀里拍着哄着,大一点的便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常常会撞了这个的脑袋,踩了那个的脚,时不时引来惊叫和笑骂。安静下来的时候,人们便咸一句淡一句,你一言我一语地东拉西扯。村里村外,城市乡间,天上地下,旧事新闻,今生来世……话题没人规定,对错却常有争论。说到农事,说到年景,说到自家的日子,有时也会发出几声叹息,但终究会被期盼和欢笑盖过……直至明月偏西,四野蛙声稀落,夜风吹得老槐树的叶子籁籁抖动,此时院内屋中的热气已经散尽,人们这才有叫无应地招呼起睡着了的孩子,你搀我扶,踏着满街的月色,各奔各的家门。
  春夏秋冬,老槐树的周围总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哪怕是冷清的冬日,也常有半大小子们在街头追追打打。他们总爱围绕在老槐树下,或以树棍、秫秸做刀当枪,砍砍杀杀。或拿了玻璃球,锡镴壳子,弹球、扔坑儿。再不就是赤手空拳,玩一些碰锤儿、老虎打架之类土打土闹的游戏。日头升高的时候,对面的墙根下,老头儿们黑衣黑裤,个儿挨个儿齐齐地蹲成一排,一动不动地对了太阳,对了老槐树,对了眼前活蹦乱跳的子孙们。老人们动嘴不动身,自得其乐地开着玩笑,但多一句少一句,高一声低一声没人认真,大家为的是晒晒暖儿,驱驱寒,解解心宽。每年秋后,村里会有几个热闹的夜晚。一桌一灯,一弦一鼓的书场,总是摆在老槐树下,而唱影的时候,影台则常常搭在老槐树的对面。那些悲悲喜喜的故事,那些急急缓缓的弦鼓,那些高高低低的说唱,那些明明暗暗的光影,在老槐树周围拢了一层梦幻,让树下的人沉醉其中。正月十五前后,老槐树下锣鼓锁呐惊天动地,村里人的秧歌热火朝天。没有了平素的内敛和封闭,庄稼人的舞动个个尽情张扬,他们把心中的热情传给周围的乡亲,也传给身旁的老槐树。
  老槐树下,有欢庆腾起的喧响,也有悲愁、激愤掀动的波澜。
  寂静的夜晚,老槐树下有时会传出女人的哀哭,哭泣的人坐在地上,泪脸对了老槐树,双手把树下的沙土拍打得啪啪作响。这哀哭为了家中的日子,也为了自身的命运,一肚子的悲愁不在老槐树下哭出来放出去,日子仿佛就没法再过。光天化日之下,有人会把架从村里的各个角落打到当街,打到老槐树下。老槐树下从来都是村里评理的地方,仿佛老槐树下的公开才是最坦荡的公开,老槐树的裁判才是最权威的裁判。满怀的忿闷不在老槐树下说说摆摆就不得消散,家庭邻里间的风波没有老槐树的见证便不可平息。村里的离别和相聚也大都是在老槐树的身旁。送别和迎接的时候,母亲们总是站在老槐树的旁边,母亲扬着手,老槐树也扬着手;母亲张望着,老槐树也张望着。当离家的孩子走出村庄,或是回归的孩子从村外奔到树下,母亲便转身或忧伤或欣喜地回了自家的院落和房屋,只留下老槐树依旧站在那里,仿佛还惦念和牵挂着什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里的生活在老槐树的周围铺展,往事风一样飘走消散,只有老槐树只身挺立,仿佛要永远挺立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思念故乡那个小村庄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些熟悉的景物:村外弯弯曲曲的小河;夕阳晚照里屋顶树稍间袅袅飘飘动的炊烟;古井、石碾、村南村北的打谷场……然而,回忆最多的,还是门前那棵老槐树。往日老槐树下的场景常常在我心中重现,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旧梦重温。
   农家的孩子,代代土生土长。人人都是降生在平阔坚实的大土炕上,离开襁褓之后,便会被带到院子、街巷、田间、地头等更为宽敞的空地上。大人们有空便背背抱抱,搀搀扶扶,忙时没功夫照看,干脆就把孩子扔在地上,任爬任滚,只要没有危险,哭哭闹闹也不管,更不再乎孩子头上身上沾了泥土草屑。就像小猫小狗,仿佛不经意间,那些婴儿便成了满地乱跑的乡野孩童。我家门前大槐树下那层柔柔细细的沙土,象一片宽广的母爱,自然是附近一些孩子们生长的天然场所。一丝不挂的光屁股婴儿一点点发育,一点点生长,不知不觉便在大槐树下学会了站立,学会了行走,继而会跑会跳,围着大槐树追逐戏闹……象一个慈祥而又沉静的老人,大槐树眼看着一茬又一茬孩子们在它的跟前长大。
  如果说门前大槐树下是孩子们的生长地,那么对于老人们来说,那里则是他们最终的守望场。我们村里有个老太太,丈夫很早去世,大儿子抗日打游击牺牲在部队里,剩下唯一的一个儿子很小就参了军,在我刚记事儿的时候就听说已经当了大官,什么级别不太清楚,反正是我们那个小村庄有史以来出的最大的官儿。我管这个老太太叫七奶奶,七奶奶每年冬天都被儿子接到遥远的大城市,开春时节再带着外边的见闻也带着自豪回到村中,在大槐树下给围绕着她的孩子们讲“大地方”的事情。有一年七奶奶又被接走,说是再也不回来了,儿子要在城里给她养老送终。七奶奶家中的东西,能带走的带走了,不能带的便送了人,记得我家还得了一块捶布石。七奶奶走的那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相送,老人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没办法,人老了终归是要投奔儿子的。然而,第二年的春天,七奶奶又回到了村里,并声称再也不到城里去了。“这回和前几回不一样,一想起再也回不了家,心里总是没着没落,黑介白天想咱们这块土儿,这个庄儿。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糊涂一会,一合眼就是这棵大槐树,我的魂在这棵大槐树上。”七奶奶对乡亲们说。果真,七奶奶自己独守空宅老屋直到老去。正是“文革”时期,办丧事不许吹喇叭,但七奶奶既是军属又是烈属,村里破例答应了她临终的要求,让她儿子请了八个喇叭,吹了三天三夜。台子就抬在大槐树下,因为是“喜葬”,大槐树的枝叶间时而回旋着悲伤的调子,时而飘散着革命歌曲的欢乐之音。
  村里越是上了岁数的人,越是对老槐树感激和敬畏。我的少年时期,老人们总是嘱咐我们千万不要伤害老槐树。别的树可以摘花掳叶捅马蜂窝,而损坏了老槐树的一枝一叶,就会有人出来管你,喝斥之后又对你说:“谁是咱们庄的祖宗,老槐树!咱们庄里为啥没有大灾大难,都是因为老槐树的保佑。”我还不止一次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某个村子里,三个年轻人不顾阻拦,非要放倒村里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结果就在他们拉运那棵老槐树的时候,车翻马惊,其中一人摔断了腿,另一个砸折了腰,就有一个没出事,但没过几天,砍木头的时候却砍断了手指……在村里一些老人心目中,老槐树就是家门口的神灵。谁家孩子受了惊吓,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来到大槐树下叫魂儿。
  从小到大,大槐树下我长到十九岁,对大槐树有一份天然的依恋,也见证了它在岁月面前的不屈和威严。多少次风吹雨打雪压雷击,村里村外不少树木弯腰低头,折肢断臂,而那棵老槐树从来都是孤身而立,岿然不动!三十年前那场大地震,小小的村庄经不起大地的颠簸和晃动,只几下便房倒屋塌,一片瓦砾。当黎明前的黑暗和腾飞的烟尘散去后,惊恐的幸存者眼前是一个破碎的村庄,然而同时人们也发现,那些树木,那些以老槐树为首的树木,依然一棵一棵站在废墟间。此时的大槐树更显得镇定从容,两搂粗的树干沉稳坚定地立于大地,几条分散的树枝上叶子葱绿,生机盎然。不约而同,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大槐树下,男人们分拨扒房救人。女人们则在树下照料受伤的人,死了的暂且安放一边,只要有口气儿的,青壮劳力就用大车拉、门板抬,一口气儿不歇地送往十多里地以外的医院。直到太阳偏西,人们才想起渴想起饿,才在空地上搭灶安锅,东家米、西家面,三户一灶、五家一锅,不分你我地伙吃伙过。接着,大家又七手八脚地用门板、木棍、树枝、炕席、草帘,在大槐树周围搭起了十几个尖顶的窝棚。当天傍晚的余震过后又下起了大雨,如泼如注,不停不歇。有人哀哭悲叹,同院的三爷竞对着无边的雨夜高声地叫喊:老天爷,地震了,难道天也裂了吗?然而,第二天早晨竟然雨过天晴,旭日东升!当我从窝棚里钻出来,一眼就看见那棵老槐树安然站在霞光中,它的旁边围绕着一个又一个露天搭垒的炉灶,一股股炊烟慢慢升起,又慢慢飘散,顿时我的惊恐甚至绝望也随之飘散,心里涌出一个坚定的信念:太阳出来了,不会天塌地陷。老槐树站立着,我们仍有自己的家园!
  大地震之后的第三年,作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我离开家乡,离开我们的小村庄,到遥远的都市读书。开学的日子,时令已过寒露,出行那天早晨,村庄浸在轻微的凉意里,早起的庄稼人身上披着黑棉袄。送我的母亲迈过当街的门槛,便在老槐树下停了脚步,她胸前的手臂半张着,不知道要将我驱赶还是要将我拽回。再次回头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用衣襟揩着眼睛。转过村头,母亲看不见了,当街的大门口也看不见了,但抬起头来,却能看见超越屋顶之上的老槐树的树冠,直到走出一二里地,我依稀能看到老槐树伸向我的枝杈,仿佛是替母亲、替村庄举起手臂。一时间,我感到一股来自老槐树的拽动,拽着我的脚,也拽着我的心,心头脚下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喉咙里是咽也咽不尽的辛酸……
   (作者系滦南县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唐山市滦河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