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本会会刊

本会会刊

老人是一座矿--—《驴背行吟》序

来源:未知 时间:2009-04-09 19:30:00
   目前这一代包括于英先生在内的七八十岁老人,有幸或不幸经历了上世纪30年代以来我国发生的所有重大自然的和社会的变故,更亲历了让我国历史发生重大转折的改革开放,承上而又启后。这一代老人是历史的参与者,承载者。在个人经历意义上,这是难得的历史性机遇。现在已经进入晚年,一生中躁动、奔波、动荡的心灵,已经或开始沉静下来。阅历本身就构成了这一代人特有丰富而深厚的精神资源。许多富有时代感、责任感和使命感的老作家及非作家用整理旧作出版,撰写短章或诗歌以完成作为老人对社会历史发展承担的使命,实现顾炎武所说“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根深更著花”的人生境界,从而也在寄托晚年情怀,抒发人生感悟中,完成对自身品格的塑造。作为老作家的于公,其心情亦当如此,其诗作的价值也正在于此。不妨说,《驴背行吟》承载着一代老人的历史重负和愿望。
   于公就是一座矿。他不仅和同代人共同经历了诸多社会的和历史的变故,更亲历和承受了千古罕见唐山大地震。于公个人还曾遭受多年不白的“右派”之冤,而且更因儿子患危重病症,巨额手术费用几乎令他倾家荡产。于公和他的夫人不得不在花甲之年,走上街市,叫卖服装。这种个人及家庭不幸对于公的折磨就更加严酷。所有这一切社会的和个人的灾难与变故,使得于公个人命运在历史曲折发展中,跌宕起伏,风刀霜剑,身心磨练,倍受煎熬。他身上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历史重负,也累积了更深更厚个人和社会的思想意识资源。对于个人而言,这是付出了太多代价而换得的精神财富,对于社会或国家而言,这是真实的、灵动的、具体而深刻的个体性历史记忆。他经受了太多,沉积了太多,作为感知、感悟最敏捷的文化人,更思考了太多。这一切一旦得到某种激发,就如同山泉一样喷涌出来。《驴背行吟》以及前此印制的《萍踪絮语》,便是于公以耄耋之年奉献给社会、奉献给青年一代的宝贵精神财富。 “君子处世,树德建言”(《文心雕龙·序志》。于公以深沉宽厚情感、灵动典雅文字,用诗的语言形式,写出了自己一生理想、追求、遭际和达到的人生境界。
 写出了个人对社会理想的追求。1946年写的《我要远行》深情而沉郁:“一方红纸/包着故乡土//妈妈/站立屋檐下望着我//手提箱/忽然沉甸甸//。”青年壮志,意气风发。同是写于1946年的《上路》,进一步抒发了胸怀国家前途的一腔豪气:“我跨出/低矮的门槛//挥手/去远方哟//穿过/重重雾瘴//我看见/浪漫的初夏//。”结尾处的“初夏”耐人寻味,道是热烈的向往,却又难免几丝离乡的凉意。古来离乡,缘由不外两种:一是出外谋生,求得温饱或富庶;一是追求人生理想的实现,或求学,或从军,为国家民族命运献身。于公离川投考上海戏专,而后又北上投身革命队伍,成为一名文艺战士。《蓦然回首》一诗中,以平静心情回忆了当年艰苦卓绝岁月和情怀:“足登芒鞋走幽燕,回首五十八年前。才濯污尘温泉水,复领风骚长城巅。日踩荆棘血浸袜,夜听狼嗥头枕砖。休道九垓风云叱,一曲狂歌惊翠峦。”
 诗词创作的美学追求虽经曲折却达到新的高度。于公诗歌创作走了一个“之”字道路,而最终寻求到自己的艺术品格。于公早期所写新诗,大多抒发作者个人情怀,多为短小篇章,语言流畅自然,形式活泼跳荡。《梦》:“昨夜有梦/是彩虹//用手去捉/刮起一阵风//。《我穿过小镇》:“我穿过小镇/到那边去会一个朋友//我腋下夹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我的头发太长了吗//说我的皮鞋破口了吗//喝开卧道的狗/我昂然过去//。这些诗如同山间小溪,缓缓地流淌着,给人一种静谧而含蓄的美感。从这些诗中,可以明显感到作者所受诗人田间风格的影响。到上世纪50年代后,作者诗风大变,诗的主题大多不再抒发个人情怀,而以直接表现普通劳动者为己任,艺术上追求文字通俗化,语言口语化,诗的格式更加自由,更便于工人群众阅读和朗诵。这里追随的是一种民俗化,生活化,更注重诗的宣传鼓动效果。《李大妈的话》在这类诗中颇具代表性:“人人叫我李大妈/大妈我今年五十八/说我老,不服气/瞧我还有满嘴牙//年轻人走路一阵风/大脚片子一扑嚓/大妈我脚小不落后/这回游行要参加//灾难痛苦到头啦/日子越过越火啦/若是来了美国鬼/咱们的好饭喂洋马//参加游行意义大/大妈我要戴和平英雄花/都来保卫好光景/保卫咱死里逃生的胖娃娃//。”这首诗,在诗歌艺术上有两点值得注意:用形象塑造出李大妈的张扬气概;语言上通俗口语化,对于塑造老大妈形象起到了烘托作用。整首诗形象鲜明,语言生动,体现着一种那个时代诗歌艺术的美学特征。当然,今天看来,诗味未免淡了些。进入晚年,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作者在诗歌艺术上出现双重回归:歌咏主体回归个人,怀天下之大事,抒个人之幽思;诗歌艺术回归传统,严格律之规矩,发音韵之美妙。作者几乎不再写语体诗或新诗,而进入格律诗的创作时期。由于作者青年时积有深厚文化底蕴,熟谙诗词格律,词语丰富深厚,用典得心应手,典雅深奥而不拒人千里,意境深邃更令人回味无穷。这时期作者诗作题材广泛,从多个角度抒写了晚年生活情趣,追思了往昔岁月,抒发了爱情、亲情、友情及乡情。作品体裁愈益多样化,诗词并茂,可谓繁花如锦,美不胜收。咏爱情则有《一剪梅·金婚感怀》:“凤凰山麓最关情,赠芍撷兰,牢系红绳。结襟三月柳转青,爱叶欢苗,鲽鹈天成。皂帽飞来呀然惊,祸福与共,同啜藜羹。十年梦醒海喧腾,古稀耄耋,喣沫一生。”思亲情如《缅怀俊弟》:“逃学罚跪一炷香,英年飞渡鸭绿江。常忆欢聚陡河畔,壮志如剑插天芒。运图多骞谑浪起,胆怀坦荡有担当。巴山夜雨山城雾,棠棣花落夜悠长。”叙友情《思念病中秦文》:“常忆战火纷飞年,怀真抱素女儿憨。绳床瓦灶平平度,疏水箪瓢意拳拳。蜚英腾茂银屏丽,景星麟凤着鞭先。睥睨茫茫燕山雪,萧瑟朔风刺骨寒。”歌乡情,一曲《归故里》,唱尽对故乡的依恋和缱绻:“远辞东湖去,乡月伴人眠。地灵是繁邑,游子在天边。多少风和雨,屈指六十年。今日归故里,东湖景依然。朋辈多人杰,曲径复流连。别时终须别,燕归又何年。”东湖、乡月、繁邑,一幅画图;屈指、依然、朋辈,一腔情思;流连、终须别、又何年?无奈中透出多少游子对故乡的热爱!
   不断完善自身品格成为人生追求最高目标。古罗马思想家西塞罗在《论老年》一文中说:“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各有特色;因此,童年的稚弱,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稳健,老年的睿智——都有某种自然优势,人们应当适合时宜地享用这种优势”。人一生不同阶段对于品性有不同要求。对于老人而言,品格的完善主要是指养成一种淡泊宁静的心情,一种豁达大度的宽容,一种充实而淡定的生活方式。诗词写作是养成上述品格的途径,更是这种品格的反映。于公的诗词充分反映出这种品格的练就与养成。《梦醒时》:“槐安归来一望春,岁染青丝二毛人。足踏蒺藜盘山路,手拨层峰出岫云。当风延眺夕照美,雨洗秋菊色更新。人间悲喜万千曲,雪泥鸿爪有微痕。”当着以散淡心情目眺“夕照”褒赏“秋菊”之际,万千悲喜,雪泥鸿爪,都不过“微痕”而已。何其豁达!一首绝句《休闲》更将这种豁达表现得活灵活现:“千岁老人围石桌,地北天南信口说。席中谑语惊大耄,尨须飘摆笑哆嗦。”而《西江月·坦对》却直面人的人生终结:“倏忽耄耋已过,古木未见萧骚。夕阳无限火云骄,常沽美酒吟啸。酒酣语惊四座,心广笑对辱褒。他日泉台尺素邀,只说人间正道。”诗里不仅要以豁达心情,面对辱褒,而且就在“泉台”相邀时,依然坦荡如故,视之如江河入海,春秋更替,乃天地正道,人应因之,顺之,且应之。豁达到如此境界,还有什么放不开、放不下的呢?!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表现出三种美学追求。如果做一个概括,可否认为,青年时期的诗歌以心灵自由为美的追求,中年时期因为时代原因而将通俗视为美的目标,到了老年则回归到传统的典雅。而其中一以贯之的是真诚,对革命事业的真诚,对文艺事业的真诚,对中华民族诗歌传统的真诚。
 于英先生用自己的诗文创作向读者、特别是老年读者提供了这样一个启示:老人这座矿山,需要开掘,但这种开掘不仅需要社会来做,更需要自己来做,途径之一就是行文赋诗,编辑成册,印制成书。以此既可安顿自己漂泊劳累一生的心灵,也为社会文化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余热”。近年方兴未已的老人写书、出书热潮,不就正好印证了老人这一需要吗?!
 200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