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戏台前影迷情
来源:未知 时间:2013-03-05 10:40:25
我的家乡在冀东,就小的区域而言,当是唐山地区的乐亭县了。小时候就知道家乡流行一种戏,叫做皮影戏,又叫“滦州皮影”“乐亭皮影”。家乡人叫做“唱影的”“耍影人的”。
普天之下,人不同貌,话不同音,域不同俗,也便衍生出许多不同腔调、不同演艺的戏种来。京、晋、评、越、沪、豫、吕剧,还有安徽的黄梅、四川的高腔、陕西的秦腔、河北梆子……地方戏百十种,各有千秋,各有特色。或问:怎不见皮影戏?答曰:非同类也!道理很简单,但凡上述戏种,皆为演员扮相,自演自唱,而皮影戏呢,则不见真人扮相,却是真人唱戏。观众看得见影幕上影人舞动,听到的是真人唱的影声影调。正像木偶戏,但与木偶戏又不完全一样。木偶是用木头雕刻而成,有立体感,而皮影中的影人和道具是用驴皮刻出来的,是平面形象。
过去,没有电视,没有电影,连个会说话的收音机也没有。家乡人生活在世代相传的土地上,生时落草在土炕上,死时被埋在土堆下,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不见大世面,又没有其它娱乐活动,除了看看评剧演出、听听乐亭大鼓,便是看皮影戏了。
家乡人钟爱皮影戏,也爱唱皮影调。男的能唱,女的也能唱,老一辈儿的会唱,小一辈儿的也会唱。当他们牵着黄牛,用疙疸绳拉着木犁耕地,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来几声影腔影调,就像一杯白酒下肚,那心胸肺腑,那关关节节,一下子全部舒展,顿觉浑身轻松。当有愁苦之事,心中烦闷了,唱几句凄情影腔,唱出有情有味的美来,心中悲苦的褶皱似乎都被熨平。影腔影调伴着乡亲们走过风,走过雨,走过沧桑岁月。
皮影戏演出在冬闲和春节期间最多,或有喜庆、祝寿、许愿的,影戏班子有请必到,因而一年四季都有演出。每次演出都是临搭台。一般选个宽绰的地方,横竖二十几根木杆子被捆紧扎牢,形成方形架框,在距地面2米多高的横木杆上,搭上木板,左、右、后三面用苇席封严,前面扯上影幕(又叫影窗),中上方挂上灯笼(后来用汽灯),影戏台便搭成了。就是这么个简陋影台,引得影迷们如蜜蜂采蜜,似蝴蝶恋花,陆续而至。
影戏,影戏,有影儿才能唱戏,因而皮影戏演出都在夜晚。听说“唱影的”来了,半下午人们就拿着蒲草墩子、麦秸墩子在影戏台前占位子。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更显其能,往往划地占位:奶奶的、妈妈的、妹妹的、弟弟的……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眼盯着谁也不能侵犯。天色朦胧时台前便聚集很多人。中间是坐着的,周围是站着的,外围是站在木凳上的,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人。各类小吃也趁机摆开,花生、瓜子、糖果、麻花……常吃的小食品应有尽有,摊主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卖着。来晚的人在场外叫着亲友或子女的名字,问有坐处没有,有几个?场内锐声回应:“有,快进来!”于是将人群拨开一条缝,挤将进去。有人买来食品,问场里的人吃不吃,场内人说吃,便“嗖”的一声隔着人头扔过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影戏台前人声嘈杂,都在急盼着演出。
夜幕降临,影戏台上的灯笼被点亮,接着便响起一阵开场锣鼓,预示着影戏即将开演。人们伸长脖子,目光集中在影幕上。有人借机调整位置,后面的人吆喝着前面的坐下,前面的人毫不客气地回应:“放啥狗屁,为啥不早来!”左边的说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喊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过完了,你还嗷嗷叫啥!”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不是也乱拱吗?”说话伤人,有的动了手脚。外边的人企图往里挤,里面的人使劲向外扛,人们对峙在拥护之中,像风吹草动,根不动,头和身子乱晃,一会儿朝东,一会儿倒西,喊声、骂场此起彼伏。有明智的,拼命挤将出来,方觉天地之大。然而,不是被扯破了衣服就是被踩丢了鞋,蓬乱着头发骂骂咧咧地回家梳理形象、更换“装备”去了。看到这般情景,班主大喊大叫维持秩序。话音未落,立即就有一两个“二楞子”出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对影班十分忠诚。他们挤进人群,恶神恶煞一般推推这个,搡搡那个,人人都恨他们,但又都指望着他们整顿好秩序,以使影戏快点开演。
鼓板有“板”有“眼”地响起,四胡声娓娓动听,影人在影幕上翻飞亮相,影戏开演了。这时,场内静下来,台前的影迷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皮影演出,小声的品头论足也就有了:“你看那影人腰身,那行头,一身的戏哟!”“又出来个男的,还摇着帽翎,这影人耍的,活了!绝了!”爱听唱腔的,往往细品韵味,他们也观看影人的舞动,但更多的是品味生、末、净、旦、丑、髯、大的唱腔特点。哪段唱腔他们听得有滋有味,便声如炸雷似的喷出个“好”来,接着便有一部分人或全场应和:“好!好!”影班子的人最爱听这个“好”字,因为 “好”字是对唱腔、唱段的认可,是对他们辛勤努力的称赞。也有叫“倒好”的,哪个影人耍砸了,哪句唱腔走调了,便有人喊个“好”字,大多是年轻好事的人,影班主心知肚明。影卷是讲史而喻世的,借胭脂灵怪、铁骑公案以扬善抑邪。影台上唱出如诉如泣的悲凉调,台下便有人不可自持,泣声连连;影幕上演出坏人得势,好人受欺,台下便有一片怒骂声:“狗娘养的!”有人不喜欢看生戏,爱看熟戏,爱听熟调,一腔一调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他们不图新鲜,只图过把瘾。要不,有的人目不识丁,影卷大段大段的唱词怎么会背得一字不差呢?
最老成是那些老辈儿影戏迷,他们没有力气往台前场子里挤,也没有好眼力看影人的表演,却一溜一排的坐在场外,拿着烟斗,吸着旱烟,眯缝着眼睛,品赏每一句唱腔和每个唱段。只要看到他们把烟斗拿在手里,长时间不放入嘴里吸一口,戏瘾胜过烟瘾,便知他们的心境早已进入影戏艺术之宫了。有些野性大的男孩子,是不老老实实看影戏的,他们爬到树杈上,一个树杈一个人,常常乐而忘险。从树上掉下来是常有之事,但不用担心他们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人头,掉下来砸着人,挨一顿臭骂便是了。有的爬到场边的柴垛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个悠闲自在;倘若是冬天,在柴垛顶上扒个窝,整个身子钻进去,只露个脑袋,自得其乐。有心数的“小影迷”围着影台转,趴在影台两侧,从苇席缝往影台里面看,或在影台底下,两手撑地仰面从影台板缝向上看,他们不仅学得一腔半调,而且对皮影操作颇感兴趣,学得一招一式。日后,把牛皮纸板涂色打蜡,刻成影人,在孩子们的自娱自乐中充当“箭杆王”。影台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观众,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夏天场内像蒸笼一样,但只要不下大雪大雨,台前观众是不肯散场的,就是演出戳出影卷,散台锣声已经敲响,人们仍然连声喊着:“返鼓,返鼓……(继续演),久久不肯离去。
当然,一次皮影戏的演出,就是一次演员被人评判的考试。唱腔一出口,场内准会出现一片嘁嘁喳喳声:“这是谁唱的,嗓音这么圆润!”“那不是某某吗!”像这样的演员,现在该称这个“星”那个“星”了,过去没有这么好听的名,唱影的只称“名口”,耍影人的叫做“名线”。家乡许多人一生中熟记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皮影戏的“名口”和“名线”。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提起皮影戏,他们便会如数家珍似的,某某的唱腔如何有味,某某的影人耍得如何精彩,不管你是否愿意听下去,他们总是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现在有“追星族”,那时也有因影而爱的。如果在观众场中有哪位姑娘听得入迷,赞不绝口,一定会有爱撮合事儿的“成人之媒”前来探底儿。据说,有位姑娘听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听这口唱,少吃碗饭心里也舒坦。”说者有意,听着留心,很快被“成人之媒”穿针引线,成为“知音”。后来呢,当然成了志同道合的伴侣。
皮影艺术生长在家乡的土地上,深得家乡人的娇宠。而今,那种简陋的影戏台早已离开我们的视线,堙没在历史尘埃中,但影戏台前那热闹的场景,那芸芸众生的形象,却一直活灵活现在我的记忆中。我不是怀旧,但我怀念家乡人对皮影艺术的钟情,也许这就是我对家乡皮影艺术的眷恋和咏叹;也许是我对皮影艺术传承发展的憧憬和企盼,或者是兼而有之吧!还能有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