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县，旧称滦州，曾为商周时期孤竹国故地，这已得到相关文献和大量研究成果确证。然而，学术研究永无止境，孤竹国研究中仍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其中，孤竹国灭亡后其王室的善后以及与此密切关联的王室姓氏的存废与嬗变，就是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对此，近年已有许多学者给出了相应回答。最为有代表性的，当属唐山市著名历史文化学者、唐山师范学院历史系资深教授王士立先生的观点，他认为：“在商朝时，孤竹国君为墨胎氏，商亡后‘以国为氏’，称‘孤竹氏’，或省称为‘竹氏’。”（见王士立《孤竹国历史文化综述》，载《滦河文化论坛》第一辑）
　　按照王先生这里的说法，墨胎氏作为孤竹国之国姓应该是国亡姓息。在王先生看来，早在对墨胎氏进行始封的商王朝灭亡之后，墨胎氏就已开始新桃换旧符，改换门庭称“孤竹氏”，或省称为“竹氏”。
　　这一说法当然有根据，《中国姓氏大全》（陈明远、汪宗虎编著，北京出版社），在“竹”姓条目下载：“商周之际有孤竹国，其后以国为氏。”这一说法也印证并支撑了王先生的观点。
　　但是，清朝康熙五十年（1712年）编纂的《永平府志•卷十八》一条记载却显示了与王士立先生相左的观点，或者至少是对王先生观点的一个补益。
    为了论述方便，兹将上述《永平府志•卷十八》的相关记载引述如次：
    怡峰，字景阜，辽西人也。本姓默台，因避难改焉。高祖宽，燕辽西郡守。魏道武时，率户归朝，拜羽真，赐爵长蛇公。曾祖文，冀州刺史。
　　峰少从征役，以骁勇闻。永安中，假龙骧将军，为都将，从贺拔岳讨万俟丑奴。以功授给事中、明威将军，转征虏将军，都督，赐爵蒲阴县男。及岳被害，峰与赵贵等同谋翊戴太祖。进爵为伯。时原州刺史史归犹为侯莫陈悦守，太祖令峰与侯莫陈崇讨擒之。及齐神武与魏孝武帝构隙，帝频敕太祖简锐卒入卫京邑。太祖乃令峰与都督赵贵等率轻骑赴洛阳。至潼关，值魏孝武西迁，峰即从太祖拔回洛，复潼关。拜安东将军、华州刺史。寻转大都督。讨曹泥有功，进爵华阳县公，邑一千户。大统三年，从太祖破窦泰于小关。还，拜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又从复弘农，破沙苑，进爵乐陵郡公。仍与元季海、独孤信复洛阳。峰率奇兵至成阜，入其郛，收其户口而还。东魏遣行台任祥率步骑万余攻颍川，峰复以轻骑五百邀击之，自是威名转盛。加授开府仪同三司。东魏围洛阳，峰与季海守金墉。太祖至，围解，即与东魏战于河桥。时峰为左军，不利，与李远先还，太祖因此班师。诏原其罪。拜东西北三夏州诸军事、夏州刺史。后与于谨讨刘平伏，从解玉壁围，平柏谷坞，并有功。凉州刺史宇文仲和反，峰与独孤信讨之。十五年，东魏围颍川，峰与赵贵赴援。至南阳，遇疾卒，时年五十。
    峰沉毅有胆略，得士卒心，当时号为骁将。太祖嗟悼者久之。赠华州刺史，谥曰襄威。子昂嗣。官至开府仪同三司。朝廷追录峰功，封昂鄯国公。昂弟光，少以峰勋，赐爵安平县侯，起家员外散骑常侍，累迁司土中大夫、左武伯，出为汾、泾、豳三州刺史，加开府仪同三司，进爵龙河县公。光弟春，少知名，历官吏部下大夫、仪同三司。
    大致相同的内容，在“二十四史”中的《周书•卷十七•列传第九》和《北史•列传第五十三》中早有记载，从而证实了该记载的真实性与权威性。
    这一传记史料，简明扼要的记载了主要生活在北周时期（557—581年）的传主怡峰生平事略。但这里引发我们研究兴趣的却不是怡峰从普通士兵到著名将军的传奇经历，而是他的籍贯和姓氏变迁。正是相关史志作者对怡峰籍贯和姓氏变迁的记载，使得这一段并不太繁复的传记文字，成为滦河文化特别是孤竹文化研究中不可多得的重要史料。
    先说怡峰籍贯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及其历史文化价值。史料遵循中国古代史传的一般格式，开宗明义告诉我们：传主怡峰是辽西人，或者说怡峰祖籍辽西。说到辽西，本是自古及今早已有之的一个地理指代或行政区划概念，时代不同，内涵与外延亦有很大区别。根据相关文献资料，辽西之名首见于战国时期，由燕国首置郡名，秦统一天下以后至北朝十六国之一的前燕政权（337—370年），数百年间一直延置。辽西郡辖境，因具体朝代不同，有很大的变迁。总的看，最初所辖相当今河北迁西、迁安、滦县、乐亭以东，长城以南，辽宁大凌河下游以西地区。其后逐渐缩小，至十六国前燕时移治令支（今河北迁安南），北燕又移治肥如（今卢龙北）。到北朝时期的北齐（550—577年）废辽西郡，其辖境并入北平郡。这里的古代辽西辖境，上溯到商周时期，正是孤竹国的疆域。
　　孤竹，是我国北方最早出现的方国之一。关于它的记载，散见许多古书，《国语》《管子》《韩非子》《史记》等书均有记载。不仅如此，“孤竹”一名也见于甲骨文和金文，宋朝以来著录的青铜器铭文中不乏“孤竹”字样。
    现代，继1973年辽宁省西部地区出土刻有“孤竹”字样的铜罄之后，冀东卢龙县的阚各庄村，1974年又出土了商代晚期的青铜器和极富有工艺美术价值的金饰。两地出土的青铜器均为很典型的商器。
　　历史记载和考古发现表明，商朝时的孤竹国坐落在横跨冀东长城内外的一大片区域上，其管辖及势力范围，包括今秦皇岛市和其所辖卢龙、昌黎、抚宁、青龙等县，以及承德地区，唐山的迁安、迁西、滦县、滦南、乐亭、丰润、遵化、玉田等县区和辽宁省朝阳、锦州大部市、县，还可能更大些。《尔雅·释地》把孤竹谓为“四荒”之一，可知孤竹国曾辖有北方的广阔地域。
    当代卢龙籍孤竹文化研究学者宋坤根据《括地志》《辽史•地理志》等文献以及有关出土文物，曾为孤竹国的疆域勾画出一个大体的轮廓，即今辽宁省西部，河北省东北部区域，具体指：辽宁省朝阳、锦州，河北省的承德、唐山、秦皇岛以及所辖的大部分县区，均属于当年孤竹国的辖区。
    秦皇岛历史文化学者孟凡栋先生根据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柳诒徵著的《中国文化史》第十九章“周之礼制”中第一节“国土之区画”注引《职方氏》：“凡邦国，千里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方四百里则六侯，方三百里则七伯，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方百里则百男，以周知天下，凡邦国小大相维”，以及据殷墟甲骨卜辞将孤竹国王称作“竹侯”的所载，同时按古人天圆地方筑城观念，推定孤竹疆域为以孤竹城为中心的四方延长200里。孟先生又以古时长度单位为“寻，里，尺，丈，即1 里 = 15 引 = 150 丈= 1500尺，换算成现代长度计量，1尺合今16.95厘米为据，按孤竹城在卢龙县算，进一步推断孤竹国往东应穿越秦皇岛境至辽宁省兴城，往西应至唐山市区，往北至承德境内，往南至渤海。
    但到了周朝，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显然无法与商朝时同日而语了。随着西周王朝的建立，孤竹国的同姓诸侯国地位化为乌有，在冀东、辽西地区的威望逐渐降低，尽管它归顺了周朝，却难以在这样一个广大区域维持统治了。周王朝为了加强对北方的统治，在紧邻孤竹国的今北京及其附近地区，建立了自己的同姓诸侯国——燕国，以削弱孤竹国的势力。生活在辽西、冀东山区的土著民族，渐次摆脱孤竹国君的管辖，形成一个较大的戎族部落——山戎。孤竹国的西部地区，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化现象，建立了令支等国。到东周时，孤竹国势力微弱，辖境被挤到今秦皇岛市辖境这样一个不太大的地区，仅比令支国略大，与令支国一起成了山戎的与国。
    古代辽西郡辖境变化，其与商周时期孤竹国的疆域变迁大体重合。而依据《永平府志•卷十八》中“高祖宽，燕辽西郡守”的记载，怡峰的高祖怡宽曾在前燕政权（337—370年）中担任辽西太守。由此可知，怡峰家族世居辽西，这也意味着，孤竹故地是怡峰家族的祖居之地。从而，我们就可以言之凿凿地说：怡峰是名符其实的孤竹故地人。
    由此，引出本文下一个观点：《永平府志》中怡峰的传记史料揭开了孤竹国君后裔及其姓氏存续的一个谜团。
　　姓氏，作为血脉延续的标志，最早出现在中国。中国姓氏，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几乎都有一番来历，分门别类加以归纳，大致有以下十几种来源：一、以国名为姓氏。夏、商、周三代，尤其是周朝，大小诸侯国遍布神州，有许多国的王族以国名作为姓氏。二、以邑、亭、乡名为姓氏。邑指采邑，也叫食邑、采地或封地，是奴隶社会时期诸侯封给卿、大夫的连同土地上劳动的奴隶在内的土地。至于乡、亭，则都属于古代行政区划。三、以居住地为姓氏。一般是无封土之人采用这种方式，其中复姓较多，大都表示出不同环境的居住地点。四、以先人的名或字为姓氏。五、以祖上谥号为姓氏。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死后，根据其生平行为褒贬善恶所加的称号叫谥号。六、以爵位为姓氏。爵位是君主国家对贵族所封的等级。七、以亲属的排行为姓氏。八、以官职为姓氏。九、以技艺为姓氏。十、以德行或著闻之事为姓氏。十一、因赐姓、避讳而改姓。赐姓即天子、皇帝赐给臣民的姓。避讳，是指凡遇到皇帝或尊亲的名字都不能直接说出或写出。十二、因避仇、避祸而改姓。   
　　中华文化的统一性和连续性在姓氏的传承之中得以体现。 现代人的姓氏，大多是几千年来代代相传沿袭下来的，出处具体，一脉相承，这在世界各国为之少见。   
　　至于孤竹国的姓氏，我们仍从孤竹国的相关历史说起。唐朝司马贞著的《史记•索隐》：“孤竹君，商汤所封，应劭曰，姓墨胎氏”。《索隐》又曰：“汤正月丙寅，封支庶墨台氏于孤竹，台一作胎”，距今约3600余年；另一说是商汤十八年，依据是《滦州志•纪事》：商汤十八祀，乙未，封墨胎氏于孤竹”，约在公元前1600年。另据《史记•殷本纪》：“契为子姓，其后分封，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学者指出《索隐》中的墨胎氏即《史记•殷本纪》的目夷氏。墨胎，又作默台、墨台、墨夷、默怡。（参见《古今姓氏书辩证》《中国姓氏大全》）
    孤竹国君姓为墨胎，墨胎又同目夷，则可推知孤竹国君出自子姓，与商祖同姓，或者说得更为具体些，孤竹国君所姓的墨胎，最初是由商王朝王室的子姓经过分封而来的“氏”，这也就是孤竹国成为商代的同姓诸侯国的根本缘由。
    在辽宁喀左县的北洞，先后发现了相邻近的两处青铜器窖藏，其中出土的一件涡纹的铜器，从形制上看属商代晚期，该器铭文为“父丁，孤竹，亚微”。为我们后人保留了宝贵的商末孤竹国君的讯息，金耀先生在《亚微罍考释》一文中考订：孤竹自商初成汤初封至殷末仅传九世；伯夷之祖父名为父丁、名竹，即孤竹国第七世国君，第八世是墨胎微，第九世是墨胎凭，其中亚是尊称，和古文献中的“亚父”同义，代表一种尊荣。
    接下来的问题是，孤竹国灭亡后，孤竹国君的姓氏墨胎是否延续下来？在孤竹故地还存在墨胎这一姓氏吗？
    说到孤竹国的灭亡，大体有三种说法。一说根据《春秋》和《国语·齐语》所记，春秋时北方山戎（即后世鲜卑）侵燕，燕告急于第一个当上中原霸主的齐桓公，齐桓公救燕，“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齐桓公这次北伐，打垮了山戎，使其北退；同时击溃了令支，消灭了孤竹国。时在齐桓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64年。二说根据《管子》所记：大约在四年之后（公元前660年），齐桓公又“北举事于孤竹、离支（令支）”，彻底征服了山戎与孤竹、令支。山戎献金（铜）表示归服，孤竹国和令支国从此消亡。此后孤竹乃成为地名，纳入燕国的疆土。三说根据《卢龙县志》所记：周景王十五年（公元前530年），晋灭肥国，肥子奔燕，燕国将肥子安置于孤竹地，建肥子国，从此史籍不见孤竹国记载。学术界关于孤竹国灭亡的时间一般采取第一种说法，即公元前664年为齐桓公所灭。其实这次齐桓公斩孤竹国君，孤竹国并没有灭亡。《管子》记述的时间公元前660年，孤竹国才亡。此后孤竹乃成为地名，纳入燕国的疆土。孤竹人分别融入山戎或燕人群体。
　　至于孤竹国灭亡后其国君的善后以及与此密切关联的姓氏的存废与嬗变，笔者认为，我们在认同本文开篇提到的王士立先生“在商朝时，孤竹国君为墨胎氏，商亡后‘以国为氏’，称‘孤竹氏’，或省称为‘竹氏’”这一观点的同时，根据本文所引《永平府志》，也包括《周书》《北史》等史志记载的怡峰传记资料，亦可推断：孤竹国灭之后，原孤竹国君后裔仍有成员坚持“坐不改姓”，很长的历史时期中，世代传承“墨胎”姓氏。只是到了怡峰某代的祖上，才因为避乱——大概是得罪了官府或某个厉害角色，面临杀头之祸——不得已才改墨胎这一世传祖姓而改姓为“怡”，据《中国姓氏大全》所载，这也是中华怡姓之滥觞。
　　孟凡栋先生在《孤竹析辨》一文中曾指出：后人在研究墨子时，曾考证其为目夷氏的后裔。《通志•氏族略》引《元和姓纂》讲：“墨子，孤竹君之后，本墨台氏，后改为墨氏……”顾颉刚先生考证：“《左传》僖公八年，载太子兹又与公子目夷互相以仁让国，兹父说：‘目夷长且仁’，目夷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这颇与伯夷、叔齐相互让国的传说相似……事既甚相近，姓又相同，即名也一半相同，也许是一个传说的分化。目夷居长，所以称作伯夷，叔齐当即太子兹父。墨子是伯夷之后，实在就是公子目夷之后。”杨向奎先生续证：“‘目夷’也作‘墨夷’，而‘翟’与‘夷’古音可以通假，因之，我颇疑‘墨翟’即‘目夷’的别写。”此处的考证，为研究商后孤竹国人的流向以及国姓墨胎的源流迁徙以及传承演变提供了讯息。
　　自孤竹国灭算起，至今已有2600余年；即使从怡峰生活的北周时期统计，至今也有1500余年，一姓人口的繁衍肯定会有相当数量，也一定会东南西北各地流布，这是有待姓氏学、人口学乃至历史学者进一步调查、研究、考辨的课题。
　　巧合的是，在今河北滦县安各庄镇李各庄村亦有一支怡姓族人，世代生存于此。他们是否怡峰的嫡系传人，因缺乏详尽的族谱调查，尚不能作出确论，但至少可从《永平府志》，也包括《周书》和《北史》等重要历史文献中，确定由复姓“墨胎，又作默台、墨台、墨夷、默怡”到单姓“怡”的嬗变过程及其原因，也由此知道，伯夷、叔齐在因“义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后的3000余年后，他们的一支后人仍在孤竹故地——今日滦州繁衍和生息。这应是确凿无疑的。
   
　　主要参考文献：
　　1、《永平府志》。
　　2、《滦河文化研究论坛》第一辑。
　　3、《周书》（中华书局）。
　　4、《北史》（中华书局）。
　　5《中国姓氏大全》。
　　6、《滦河文化研究文选》（二）（刘向权主编）。
　　7、《中国姓氏大全》（陈明远、汪宗虎编著，北京出版社）。
　　(裴广才，高级教师，唐山市滦河文化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