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河名称梳正
来源:未知 时间:2015-02-12 08:16:01
桥因河而建,水以桥而名
还乡河是冀东平原上一条很普通的河,《汉书·地理志》以及郦道元的《水经注》都称其为庚水,或浭水。发源于迁西县,流经丰润县、玉田县,由天津宁河汇入蓟运河入海,全长160多公里。因为它与一个重要历史事件“靖康之难”发生关系,从而成为古今文人关注的话题,其中有许多论题时至今日仍没有定论。
称庚水为还乡河,滥觞于明朝隆庆《丰润县志》,该志成书于隆庆四年(1570年),丰润人石邦政撰,由时任丰润知县的王纳言最后订正。它是丰润县历史上第一部地方志乘,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由于《四库提要》对其评价不高:“其书成于隆庆庚午,门目冗杂,绝无义例。且于历代帝王妄为区别,以行款高下,示其予夺,尤为无理①。”所以,后人也便将其看低。实事求是地说,该书确实有《四库提要》指出的缺陷,但就记录一方遗存来讲,仍然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仅就还乡河名字的由来,如果没有它的记载,恐怕难以还原早已逝去的那段令后人唏嘘不已的历史。徽、钦二帝被俘北迁,虽然已经有了近千年时间沉淀,中原人内心深处的那份痛依然难以释怀,所以陆游的《示儿》诗,就有那么强的生命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即使到了今天,吟诵起它来,仍不免感慨万千。
《隆庆丰润县志》在记载浭水名为还乡河时,作者也充满了感情。本来由于受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隆庆丰润县志文字并不多,正如《四库提要》所言,条目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却分别在山川、景致和古迹三处用比较细腻的文字做了具体描写:“还乡河,其左右皆还乡,曲而绕,水极甘美,酿酒甚佳。”②“还乡桥,在县西,【】传记,宋徽宗北狩时,经行此石桥,见河水西流,忽动还乡之思,因以命名,人至今呼之。且曰:‘吾乃【】世之主,后圣必能力伸此冤,令我回京矣。’因不食而去。”③又:“浭水朝京,万水东流,此水独西,即还乡河也。发源自崖儿口,经县北西达玉田县之鸦鸿桥,入运河至宝坻县草头湖,入于海,其西拱皇畿,有人臣不忘向君之忠,故异之。”④从上述三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是因宋徽宗站在石桥上,看到河水西流,而动思乡之情,遂命名该石桥为还乡桥,桥下的河理所当然就是还乡河了。
应该说,《隆庆丰润县志》已经把还乡河名称的由来交代得很清楚了。桥因河而建,水以桥而名。先有还乡桥的名字,后有还乡河的名字。但是因为后人或附庸风雅,或有意神化,穿凿联想、牵强附会,把本来很明了的事情弄得扑朔迷离,给后人留下许多难解之惑。
最早将其戏剧化的是明朝人徐昌祚,他写了一本《燕山丛录》,是这样记载还乡河的:“浭水源出崖儿口,经丰润、玉田,由运河入海。凡水皆自西而东,此水独西,故俗谓之还乡河。宋徽宗过河桥,驻马四顾,凄然曰:过此渐近大漠,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又曰:赵氏子孙文弱,俟后圣,雪吾仇耻!因不食而去。人谓其桥为思乡桥。”⑤这段文字,无疑是取自《隆庆丰润县志》,但明显地加进了作者的借题发挥。臆断为还乡河名称的来源,是因为“凡水皆自西而东,此水独西”。其实这是作者的望文生义。所谓河水皆东流,是就我国大江大河的整体走向而言,就具体河流经过的某个区域、或者某个断面来说,由于受地貌、地势和地质条件的影响,不可能都是向东。而且在冀东平原上的河流,因大都发源于北部山区,下泄到海,整体走向由北而南为主。而冀东平原上的另一条重要河流——沙河,就是典型的东北——西南走向,也就是西流入海。所以因其河水西流便将其称作还乡河,显然牵强。特别是所谓“过此渐近大漠”的感叹,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从燕京去东北的路,经过庚水是南线,沿着海边出山海关后进入东北,这条去东北的路,可以说“大漠”远在千里之外。出现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作者把燕京去东北的几条路线弄混淆了,把走北线经过的地貌,移到了南线这条路上了。同时,在这里作者也加进了不少有感情色彩的词语,比如宋徽宗的“凄然”神态,以及对子孙后代的期许:“俟后圣,雪吾仇耻!”这一段记载,被清初朱彝尊等人采入《日下旧闻考》,因此得以广泛传播。但不知道作者是有意还是大意,把“还乡桥”改成了“思乡桥”。后人们也就以错就错,约定俗成了。
对《燕山丛录》这本书,《四库提要》是这样评价的:“明徐昌祚撰。昌祚字伯昌,常熟人。是编盖其官刑部时所作。多载京畿之事,故以燕山为名。凡分二十二卷,大抵多涉语怪,末附以长安里语,尤为鄙俚。又多失其本字本音,不足以资考证。书成于万历壬寅。有昌祚自序,谓因辑《太常寺志》,得征州县志书,因采其所记成此书。则亦剽掇之学也。”四库馆臣竟给他一顶“不足以资考证”的帽子,称其为“剽掇之学”,可见他的记述有多么不靠谱。可悲的是,偏偏他的记录,对后世却产生了很大影响。
紧随其后的仍是明朝人,刘侗和于奕正,两人合著了一本《帝京景物略》,崇祯八年(1635)刊行。在《燕山丛录》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作者的想象力,有一段“沙岩寺塔”的文字:“丰润县村沙岩寺,有塔,故十三级,洪武中,雾弥三日,塔失所在,今其址存。过沙岩寺北,曰浭水,出崖儿口,繇运河入于海。凡水东流,而此水也西,人谓还乡河也。河在梁鱼务,旧有桥,宋徽宗北辕,过桥,驻马四顾,泫然曰:‘吾过此,向大漠,安得似此水还乡矣!’已而曰:‘赵氏子孙,文弱耳!’仰而曰:‘天,兴后圣,雪吾耻仇。’因不食而去。人乃谓桥思乡桥也⑥。”由塔到河,拐了一个不小的弯,把《隆庆丰润县志》和《燕山丛录》中有关还乡河的文字糅合在一起,使之更加面目全非。更令人不解的是,作者又加上了“河在梁鱼务,旧有桥”的话,把这潭水越发搅浑了。“梁鱼务”这个地名不在丰润的庚水,而是远在东北的辽河上。《靖康稗史》之一《宣和己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有一段记载:“第二十四程:自兔儿涡六十里至梁鱼务。离兔儿涡东行,即地势卑下,尽皆萑苻,沮洳积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有河名曰辽河。濒河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北辽河居其中,其地如此。隋唐征高丽,路皆由此。秋夏多蚊虻,不分昼夜,无牛马能至。行以衣被包裹胸腹,人皆重裳而披衣,坐则蒿草薰烟稍能免。务基依水际,居民数十家环绕。弥望皆荷花,水多鱼。徘徊久之,颇起怀乡之思。”当年许宗亢出使金国,走到这个别具特色的“梁鱼务”,颇起“怀乡之思”。这种景物特点,恰巧与还乡河畔有相同之处,《帝京景物略》把两者混为一谈,做了一个空间穿越。
这两部书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后人的添枝加叶或胡编乱造。本来编纂地方志乘是很严肃的事,对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应该认真比对、分析、查验、论证才对,可是《康熙丰润县志》《乾隆丰润县志》《光绪丰润县志》,在记载这件事的时候,都分别撇开最应汲取的《隆庆丰润志》记载,更多地采用了具有文学色彩的描述,又不约而同地加进了作者的想象。
按照志乘成书年代先后顺序,分别看一下县志编纂者们是如何发挥想象的。《康熙丰润县志》:“庚水,发源迁安之泉庄,自崖儿口山湾环,迅驶而来,至县城折西南,流由玉田鸦鸿桥,达宝坻草头湖入于海,宋徽宗北狩至此,有“西流庚水自还乡”之句,又呼为还乡河云,诗见《艺文》”⑦;又“思乡桥,在县西,宋徽宗过此,有诗,见古迹”⑧。《艺文志》卷则全文收录了传诵至今的宋徽宗的所谓《过思乡桥》:“沙岩寺里树苍苍,塔势崚嶒大道旁。北狩至尊仍出塞,西流庚水自还乡。看花古驿愁春雨,驻马危桥泣晓霜。五国城中寒月白,魂归艮岳总荒凉。”不仅对“思乡桥”的说法不做纠正,更无端由地收录了所谓宋徽宗的七言律诗。其实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首伪作诗。徽、钦二帝北狩的目的地,包括掠他而去的金朝君主,一开始也没有想好最终把他安置在哪里。所以北狩路上走走停停,从天会四年由汴京出发,天会八年到达五国城,历时三年有余,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往回走的记录。再先知先觉的天子,毕竟已经沦为了阶下囚,成了人家的俘虏,怎么可能在半路上就知道自己会死在“五国城”呢?就这样缺乏常识的伪作,竟被后来的地方志乘反复引用。
《乾隆丰润县志》,来的更为干脆,直接明说“思乡桥”注释取自《燕山丛录》:“宋徽宗过还乡河桥,驻马四顾,凄然曰:过此渐近大漠,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还觉不过瘾,又加了一段文字:“又曰:赵氏子孙文弱,俟后圣,雪吾仇耻!因不食而去。人谓其桥为思乡桥⑨。”在《卷之八·文苑下·诗·四十七页》里也将那首七律《过思乡桥》全文抄录过来。但可能也感觉到那首诗太过离谱,便把题目改成《宋徽宗过思乡桥》,而且一反方志的编纂规矩,略去作者姓名。让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首诗和前一首的《蓟北旅思》诗出自同一位作者,即张籍。殊不知这样越发显得拙劣。让唐朝人张籍,来写宋朝的事,岂不荒唐。
《光绪丰润县志》在“卷之二·古迹”里关于“思乡桥”的记载,除全文抄录《乾隆丰润县志》的内容外,又加一句“又有思乡楼,今废,仅存基址”。
北狩队伍中确有一支经过浭水
历史上,宋徽宗北狩路线一直是个谜,原因是“靖康之难”是皇家脸面丢尽的事,所以南宋王朝想方设法掩盖这段史实。凡是不利于赵宋王朝的一切文字,都进行了严格过滤。现存的史籍资料,难以还原历史的真相。好在到了清朝末期,有《靖康稗史》从境外传回国内,才使学者们可以梳理这段历史。《靖康稗史》共七种书,除《宣和已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因是记录“靖康之难”之前、宋朝使者许宗亢出使金国的事件,曾收录在《三朝北盟会编》和《大金国志》之中。而其它六种都是记载汴京沦陷、金兵北归的史实,或宋朝人、或金人撰写。作者从不同的角度,站在不同的立场,将亲身的见闻,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更难能可贵的是,因宋人和金人对“靖康之变”有不同的态度,宋人以其为耻辱,金人以其为自豪,彼此的记录,可以互为印证,因此可信度很高。而且它们成书后,并没有在中原流行,先是传到朝鲜,到了清朝末年才回到了中国。所以从北宋末年到清朝末期,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徽、钦二帝北狩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借助于《靖康稗史》,结合《宋史》和《大金国志》,我们可以还原近900年前的这段历史了。
靖康元年(1126年),金人攻破汴京城,赵宋皇室成员,连带皇亲国戚以及近臣及其家眷,全部成了金国的俘虏。《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记》(金人可恭编)带着不无自豪的口吻,开出了一个长长的俘虏清单:“天会四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既平赵宋,俘其妻孥三千余人,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男妇五千余人,诸色目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都由开封府列册津送,诸可考索。入寨后,丧逸二千人,遣释二千人,廑行万四千人。北行之际,分道分期,逮至燕云,男十存四,妇十存七。孰存孰亡,瞢莫复知。”
靖康二年(1127年)春天,车辚辚马萧萧,金人押解的俘虏,踽踽行行,一路北行。如此庞大的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万四千人不可能同时出发,而是不同批次、不同路线、不同日期押解。一共分了七起,分别是:“首起,宗室、贵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妇女三千四百余人,濮王、晋康平原、和义、永宁四郡王皆预焉,都统阇母押解;二起,昏德(即宋徽宗)妻韦氏(即宋高宗赵构生母),相国、建安两子,郓、康两王妻妾,富金、嬛嬛两帝姬,郓、康两王女,共三十五人,真珠大王设野母、盖天大王赛里、千户国禄、千户阿替计押解;三起,重昏(即宋钦宗)妻妾、珠珠帝姬、柔嘉公主,共三十七人,宝山大王斜保、盖天大王赛里押解;四起,昏德公、燕、越、郓、肃、景、济、益、莘、徐、沂、和信十一王,安康、广平二郡王,瀛、嘉、温、英、仪、昌、润、韩八国公、诸皇孙、驸马、昏德妻妾、奴婢,共一千九百四十余人,万户额鲁观、左司萧庆、孛堇葛思美押解;五起,帝姬、王妃等一百有三人,侍女一百四十二人,二皇子元帅斡离不押解;六起,贡女三千一百八十人,诸色目三千四百十二人,右监军固新、左监军达赉押解;七起,重昏侯、太子祁王、缨络帝姬及从官十二人、侍女一百四十四人,国相元帅粘没喝、右司高庆裔、都统余睹押解”⑩。七起人马前后到了燕京后,再分期分批北上。
历史上,由燕京去东北,只有几个隘口可以通行,也就形成了几条固定的路线,主要是三条:
一是西线,即今天大致101国道走向。北京东直门——密云,经古北口出燕山,走河北滦平——承德,由辽宁朝阳抵沈阳。
二是南线,即今天的102国道。从燕京——三河——玉田——丰润——滦县——山海关,出关进入东北。许宗亢出使金国便是走的这条路,我们把他的记载归纳一下:“第五程,自燕山府八十里至潞县;第六程,自潞县七十里至三河县;第七程,自三河县六十里至蓟州;第八程,自蓟州七十里至玉田县;第九程,自玉田县九十里至韩城镇;第十程,自韩城镇五十里至北界清州。第十一程,自清州九十里至滦州”11。不知道什么原因,许宗亢从丰润没有直接东行,而是南行拐到韩城,然后又回到滦州。
三是中线,从北京到遵化,进入今天的112国道,从喜峰口出燕山,习惯上称之为迁西——遵化线,徽、钦二帝走的就是这条路。九月初六日,“虏以康王兵盛,又请二帝北徙,九月十三日出燕京东门,民皆涕泣跪送。过石门,至景州,上卢龙岭,渡栾撒河、泽河,过大漠。十月十八日抵中京,计程九百九十里”12。“石门”就是现在的遵化石门镇,遵化在辽时为“景州清安军”。也就是说,徽钦二帝北狩,并没有经过浭水。
那么,为什么把还乡河和宋徽宗扯在一起呢?是因为高宗之母韦后等人的二起队伍,被押解至东北,走的是玉田-丰润线。韦后这一批,有王成棣充当翻译,就是他写下了《青宫译语》,记下了一路行程:“二十四日,随王及阿替纪押韦妃等策马行,王弟及朱后等留弗遣。盖天送至三里外,怅然而别。夜抵三河界;二十五日,抵玉田;二十六日,抵滦州;二十七日,抵榆关”13。
不难看出,韦后这一起人是经过丰润的。这一行远离家乡,远离故都的人,想必站在庚水桥上,远望故国,难免会感慨万千,思乡之情越切。《靖康稗史之五青宫译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虽然与还乡桥没有直接关系,但可以做“思乡之情”的佐证:天会五年四月三十日“抵海云寺。五月一日入寺驻马,王及妃姬皆洗手焚香。妃姬辈倩成棣书疏,发愿期得还乡”。这里作者特别用了一个“倩”字。“倩”,读作qìng,动词,解释为央求、请人做某事。估计这一路上,妃姬辈没有少请王成棣向天焚香乞拜、“发愿期得还乡”的事情。所以金国押送俘虏的真珠大王设野马“王嗤其愚,亦弗禁”。这件事被后人附会到宋徽宗身上,不能说是凭空捏造,“还乡河”由此得名也就有道理了。依中国人的正统思想,“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帝金口玉言,受过皇封的地名才有品位。至于经过庚水的这支队伍里有无徽宗皇帝,已经不再重要。何况由于《靖康稗史》长期以来中土无传,《燕山丛录》所记载的道听途说,成为人们的一般认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注释:
(1)《四库提要·明隆庆丰润志》
(2)《明隆庆丰润志·卷之三·山川·五页》
(3)《明隆庆丰润志·建置卷之四·津梁》)
(4)《明隆庆丰润志·卷之三·山川·六页》
(5)《燕山丛录·卷十四》
(6)《帝京景物略下》
(7)《康熙丰润县志·卷之一·山川形胜·十页》
(8)《康熙丰润县志·卷之二·桥梁论·九页》
(9)《乾隆丰润县志·卷之二·古迹·九页》
(10)《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记》
(11)《宣和己巳奉使金国行程录》
(12)《靖康稗史之六呻吟语》
(13)《靖康稗史之五清宫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