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遗恨在平泉
来源:未知 时间:2015-02-12 08:23:45
——清末官员文卜年的历史悲剧与金丹道教案
王恩山
在张家口市区西面不远的群山之中,有一座赐儿山。顾名思义,是人们祈求得子的神山。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的庙会,民间不孕不育之妇,纷纷登山祈祷,以求“赐儿”。赐儿山景区虽然名气不是很大,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在半山腰处有一座“云泉禅寺”,人称云泉寺,建于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至今已有600余年。关于景区美丽的山、石、泉、古树与寺庙,笔者不想多说,倒是山间众多的摩崖石刻中并不显眼的一首诗,因涉及到平泉,故而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诗曰:
半生遗恨在平泉,
始信人间祸福连。
欲扫胸中无限感,
共君一醉白云天。
抛开诗作的水平高低不说,仅诗中的寥落之情便令人疑惑。是谁把在平泉的不如意题刻在这千里之外的赐儿山呢?落款“文卜年题”。文卜年何许人也?当年的平泉州知州。笔者经过梳理史料信息,得知是历史与地域因素将文卜年的命运推入了多舛之秋。
1840年鸦片战争后,外国传教士活动在全国蔓延。1886年比利时神甫费××在平泉开辟天主教区,在老杖子建草房三间传教。之后又在沙坨子、前杖子(崖门子北沟)建了两处公所。至此平泉州及周围三县的天主教堂达到了19所。
光绪十七年十月十日(1891年11月11日),金丹道首领杨悦春以“断清柞于斯日,拯黎庶于水火”“仇杀天主教、仇杀蒙古王公、仇杀贪官”为口号,在敖汉贝子府率众起事。波及热河道承德府所辖平泉(州)、朝阳、建昌(今凌源)、赤峰等地及其毗邻地区。关于平泉的情况,在戚其章、王如绘编《晚清教案记事》记:金丹道骨干焦志(朝阳人)1893年8月被俘后称:1891年11月3日,焦志“复听从李教明赴苏万深家,聚义谋反”。“ ……约会建昌(今凌源市)教首齐保山、潘姓,平泉州教首梁贵成同日举事。”杨悦春为达到占领平泉、建昌、朝阳、赤峰四州县之目的,决定兵分三路:王增、王幅抄杀东路土默特旗一带;李青山等至西路平泉州、喀喇沁旗一带抄杀;因起事后不久即与官兵接仗,义军未能完全实施东、西、北三路作战的计划,而是转为各自为战。时平泉州获一马贼,系天主教民,被教士强行保出,众皆不平。林玉山(今凌源三十家子人,当地金丹道首领,曾遭天主教迫害)得知杨悦春起事的消息后,立即开始了攻打天主教堂的活动。11月16日,林玉山率众焚毁三十家子教堂,杀伤教民数十人,声言要焚毁各处天主堂。并将华籍教士林道源杀死,悬首于树上示众。18日夜,林玉山率众向平泉进发,吓得外国传教士急忙向平泉知州文卜年寻求保护。文卜年急忙派兵防守监狱、衙署及天主教堂。起义军在崖门子等地焚烧教堂“大小六十八间,教士先日避去,未经遇害”。19日黎明,林玉山等从西北角山岔间潜入州街,散发揭帖和图画,起义军“愈聚愈多,难以数计”,因监狱衙署彻夜有官兵严防,林玉山“亦以大股未到,器械不齐,未敢动手”,便分至四乡瀑河沿、聂门子(注:今崖门子)等处,“烧杀教民多寡不等”。经笔者调查的老人讲,金丹道所到之处,凡家中不贴灶王爷的一律杀死,被杀死的人难免有不信教的百姓。22日晨,林玉山见官军将至,遂率众转至三十家子一带。文卜年前往教堂验看火迹后,一方面向上司捏报“地窖内有幼孩尸身无数,均系无眼无珠无心”,且有童男童女十六人,亦均昏迷不醒;一方面在州街“据以出示,谣惑人心”。由此,文卜年对天主教的不满,与对金丹道的同情之心可见一斑。此事被不识汉字的一介武夫、热河都统德福于23日(光绪十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以此为据,六百里加急奏报:“奴才德福搠据平泉州知州文卜年、八沟营参将杨兆云、佐领补用队官防御双禄等禀称,于十月十七日夜间突有匪徒数百人窜扰州街,该员等当即督饬兵役防守监狱衙署,以及天主教堂,一面分带弁兵亲赴街外迎截。……幸教士人等先已闻风逃避,尚无杀伤州街居民铺户,以及监狱衙署俱未受扰害,文卜年复往教堂验看火迹,见地窖内有幼孩尸身无数,均系无眼珠无心,当交乡牌收存。并有童男女十六人,亦各昏迷不醒,交留养局[注:平泉的留养局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位于宝月巷,后迁至翠花胡同(1763年),道光六年(1826年)重修]留养等情。”就连继任热河都统奎斌在给总理衙门的奏折中也曾称:“详查此次致乱之由,实因在理教与洋教相仇而起……人心积怨已非一朝……实由洋教民平日行事过差,有以召衅而纳侮也。”对文卜年所验情形,直隶总督李鸿章本不相信,后经批令热河道和承德府详查,结果只找出“孩骨三具,日久溃烂,并非挖去心眼”。
当时被迫“西狩”(西逃)的慈禧太后,欲借义和团消灭外国势力,平泉知州文卜年同样对金丹道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使金丹道同义和团一样迅速发展、蔓延,最多时达三万多人。慈禧同外国势力达成卖国协议回京后,又反过来下令剿灭义和团。文卜年也一改原来的态度。朝廷对于北方的金丹道,除严令热河驻军就地进剿外,命直隶提督叶志超率清军两万出喜峰口,同左宝贵率领的两万奉军出朝阳分别从东、北夹击,仅在平泉沙坨子的瓦房店一战,就杀死金丹道教众900多人,三门大炮和一面五色旗被掠去。在之后的榆树林子战役中,金丹道起义军死伤2000多人。28日,叶志超在已经稳定的平泉坐镇指挥,四面策应。金丹道起义军在寡不敌众、外援被阻的情况下,节节失利,以失败而告终。
金丹道起事,改变了文卜年的命运。据《大清帝德宗景皇帝实录》所载:“戊午。谕内阁、李鸿章、奎斌奏,遵查朝阳县等处失事各州县据实参处一摺。此次热河匪徒倡乱,朝阳滋事最先。平泉建昌被贼较重。蒙古受祸尤酷。且并有焚杀教堂教民之案。该州县等平日因循玩愒,漫不经心。致各匪党乘机煽惑,酿成巨变。律以官守之责,均属法无可贷。兹据查明朝阳县知县廖伦明,虽无闻警先逃情事,惟平日在官赋诗饮酒,不理民事,并屡向富民借贷,债累甚多。由赤峰调任朝阳,至为商民遮留,实属卑鄙不职,有玷官箴。建昌县知县章奏凯,于匪徒起衅之初,毫无防范,事后又不将三十家子焚杀情形据实禀报,意存诿卸,居心巧诈。署平泉州知州文卜年,著名巧滑,遇事工于文饰。教堂近在县街,不能实力保护,且报贼众数目,又复张大其词;于焚杀教堂情形,轻信讹言,捏报出示,摇惑人心。该三员贪诈庸劣,贻害地方,深堪痛恨。该督等请将廖伦明革职永不叙用,章奏凯、文卜年分别革职勒休之处。尚觉轻纵。廖伦明、章奏凯、文卜年,均著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示惩儆。”
军台,是清代设在新疆、蒙古西北两路的邮驿,专管军报和文书的递送。清制,除全国腹地设有相当数量的驿站外,通向沿边地区专司军报的是站、塘、台。每站设笔帖式或蒙古章京,统于将军或理藩院;甘肃嘉峪关口外设“塘”,每塘派千总、把总管理,而由特设的都司或守备督率之;西北设“军台”,每台派章京或笔帖式管理,统于各当地的都统或将军、大臣。例如阿尔泰军台都统所属军台四十四,库伦大臣所属军台二十五等。文卜年等就是被发配到了离“赐儿山”不太远,辖于西北路的一处军台“效力”。
诚所谓“祸不单行”。从文卜年题刻注释“初补丁艰(注:丁艰,也叫丁忧。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再补遗戍”,可知,文卜年在发往军台前,还遭遇父(或母)丧,回家守孝。
从文卜年这首诗的上款“次韵廖敦彝刺史 李凤九孝廉”,可知是一首和诗。位于上面的署名“蜀南廖伦明(注:廖伦明在朝阳县知县任上与文卜年、章奏凯一起被贬)题”的一首诗文是:
溶溶古洞盎云泉,
梵宇环山断复连。
灵液难淘身世感,
风吹愁绪度遥天。
廖伦明,字敦彝,四川盆地南部富顺县人。曾在直隶省的热河、围场、赤峰、朝阳等厅县供职。从廖明伦该诗的上款“光绪乙未 闻和倭已成 李凤九孝廉 安晓峰侍御登云泉寺”知,文卜年等人是在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清朝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翌年(1895年)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后,登临云泉寺而题刻的。抛开他们的人品、为官情况不说,单从诗中的字里行间可看出,他们还是忧国忧民的。
文卜年的悲剧不完全是他个人造成的。当时的中国社会已是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清政府的腐朽与西方列强的侵略,使得民众怨声载道,揭竿而起。朝廷对义和团运动忽“剿”忽“抚”,加上文卜年“政治上的不成熟”,心存侥幸,导致丢官被贬。其实他也不过是历史的一个过客而已,即使他起初就下决心剿灭金丹道,结局也不见得就好。
(王恩山,平泉县文广电局副局长,河北省滦河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