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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实辨析--《曾家湾卧如院碑文题首》解读

来源:未知 时间:2015-05-10 08:59:30
曾家湾,今唐山市曹妃甸区六农场场部所在地。在辽代,村北建起了一座远近闻名的卧如院,并留有碑文,题首有如下文字:“大辽义丰县榆子林西堡,曾家湾卧如院,都维社李守民,武清县南张性,讲经业论沙门行阐撰书。”虽然文字不多,但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

  碑文表明,当时曾家湾属义丰县管辖。历史上的义丰县,为隋朝开元六年(586年)所置,治所在郑德堡(今河北省安国市),属定州。到了辽代,世宗耶律阮,掳义丰县民徙置于滦州地区,治所滦州城。期间,元世祖至元二年(1265年),撤义丰县入滦州,次年再置,明洪武二年(1369年)并入滦州,将近有420年的立县历史,时间应该不算短。但由于《辽史》的粗糙简略,加之后人考证多有舛误,留下许多疑团。现借助目前能见到的史籍,做一个简单梳理。
  1、义丰县设置时间。《辽史·地理志》载:“义丰县。本黄洛故城。唐季入契丹,世宗置县。”义丰置县时间很清楚,即置于辽世宗年间。而世宗耶律阮在位只有4年,即947年-951年,这就可以推断出,义丰县设置时间,不会早于947年,不会晚于951年。距今已经1060多年了。这个时期,是历史上战争频仍,百姓流离失所的战乱年代。当初,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带领契丹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南征北战,占领了大片大宋土地。为了鼓励将士们英勇作战,便把战争中的俘虏作为战利品,奖赏给征战中的有功人员。辽朝时的整个南京道的州县城镇村庄,有很多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不知道是契丹贵族老爷们太懒,还是这些习惯于马背上打仗的老粗们文化水平太低,俘虏从哪里抓来的,干脆连地名一起搬来,义丰县便是其一。还有,《辽史·地理志·南京道》载:“安喜县。本汉令支县地,久废。太祖以定州安喜县俘户置。在州东北六十里。户五千;望都县。本汉海阳县,久废。太祖以定州望都县俘户置,有海阳山。县在州南三十里,户三千。”据此可知,安喜县(今迁安境内,金大定七年[1167年]改安喜县为迁安县)、望都县都是这样建立的。关于辽代望都县的地理位置,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在今乐亭境内,实际上是不准确的。看宋朝使者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的记载:“第十二程:自滦州四十里至望都县。民既入契丹依阿保机,即于所居处创立县名,随其来处乡里名之,故有‘望都’‘安喜’之号。”“第十三程:自望都县六十里至营州。”辽代营州即今天的昌黎县,从滦州到昌黎一百里地,路经望都县,所以望都不可能在乐亭,应该在今昌黎境内。
   2、义丰县的地理位置。《辽史·地理志·南京道》说,义丰县在黄洛故城。关于黄洛故城的历史沿革,清《方舆纪要·卷十七·直八》做了较为详细的考证:“义丰废县,今州治。汉夕阳县地,属右北平郡。晋及后魏因之,高齐省。隋为卢龙县地。唐为石城县地,属平州。五代时,契丹于黄洛古城置义丰县,滦州治焉,金元因之,明初废。”对黄洛故城名称的来历,解释说:“古《史》:武丁析孤竹之地,封功臣黄洛为侯国。”又考证了黄洛故城名称由来的另一种说法:“又《辽志》云:黄洛水北出卢龙山,南流入濡水,城因以名。”明确了义丰县治所在滦州城。
  本来,义丰县衙署与滦州州衙在同一个城中,并不奇怪,现在也有地级市政府和县级政府同在一城的情况。问题是,在叙述与义丰相邻的另外两个县马城和石城时,却出现了矛盾。《辽史·地理志·南京道》:“滦州,永安军,中,刺史。统县三。义丰县,本黄洛故城。唐季入契丹,世宗置县。户四千;马城县,本卢龙县地。唐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析置县,以通水运。东北有千金冶,东有茂乡镇。辽割隶滦州。在州西南四十里。户三千;石城县。汉置,属右北平郡,久废。唐贞观中于此置临渝县,万岁通天元年(696年)改石城县,在滦州南三十里,唐仪凤石刻在焉。今县又在其南五十里,辽徙置以就盐官。”结合曾家湾卧如院碑文题首文字,便会发现三个县的管辖区域出现了重叠。
  马城县,在“州西南四十里”;石城县,在“滦州南三十里,今县又在其南五十里”,这个描述是说,滦州南三十里是石城县,南四十里是马城县,后来石城县又往南搬迁五十里,也就是说,此时的石城县在滦州南八十里。按照方位和里程计算,其地理位置大概就在榆子林乡附近。而《卧如院碑记》记载,榆子林为义丰县属地。显然,三个县的辖区出现了矛盾,一个地方不可能同时分属三个县管辖。
  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经史学家、地理、音韵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的顾炎武,写过一部《京东考古录》,有一篇《考石城》,后世凡涉及石城县的文字,包括历代地方志乘,诸如《永平府志》《滦州志》《丰润县志》等,有关石城县注释,基本都取自顾炎武这段阐述。或全文转载,或片段引述,概莫能外:“《辽史》滦州领县三,其三曰石城,下云:汉置属右北平郡,久废。唐贞观中于此置临渝县,万岁通天元年,改石城县,在滦州南三十里,唐仪凤石刻在焉。今县又其南五十里,辽徙置以就盐官,是辽之石城非唐之石城矣。今之开平中屯卫,自明永乐三年(实为永乐元年——笔者注),徙于石城废县,在滦州西九十里,乃辽之石城。”顾炎武是在逐条批判《一统志》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但是其论述并不严密。可能是顾炎武名声太高,抑或是他的《京东考古录》影响深远,时至今日,也没有人纠正他的分析是前后矛盾的。
  我们不妨分析一下顾炎武的考证,石城有唐朝石城和辽代石城,这没有疑问。关键是后一段,先说“今县又其南五十里,……是辽之石城非唐之石城矣”。但在结论中,又非常肯定地说“今之开平中屯卫,自明永乐三年,徙于石城废县,在滦州西九十里,乃辽之石城”。两个地方的石城,都是辽之石城,但一个在滦州南八十里,一个在滦州西九十里,不知道顾炎武是怎么考证的。
  那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为此,史梦兰编纂《乐亭县志》时,在《地理志·沿革》项下,专辟一节,叫做《沿革考辩》,在引述顾炎武的《考石城》文字时,加上了自己的观点:“据《辽史》所云,滦州南八十里,恰是今乐亭县治,疑石城是马城之误。”我认为史梦兰的观点是站得住脚的。首先,如果历史上真的有“迁衙署以就盐官”的事情,那肯定不是石城县。因为从史料看,辽时的今唐山沿海一线,产盐之地就是明清的越支、济民和石碑三场。西南面的越支盐场,辽时为玉田县辖区,金代为丰润县所属,历史上均不在滦州治下;正南面济民盐场,比邻曾家湾,应属义丰县所辖;石碑盐场在今乐亭县内,辽时属马城县无疑。由此推断,石城县,用现在的观点说,属于内陆地区,并不沿海,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就盐官”之说了。宋朝使者许亢宗的《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里,对石城的记载,也可以说明这一点:“第十程:自韩城镇五十里至北界清州。州元(原)是石城县,金人新改是名。兵火之后,居民万余家。”这段文字说明,石城县没有南迁五十里这个事情,否则就不会有万余家这么大的集镇。须知,在金代,有万家规模的城市还是不多的。如果在辽代石城县就南迁的话,石城(今开平镇)金代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人口。因为当初建县的时候,全县才有户三千。
  可以作为史梦兰佐证的是,1978年乐亭独幽城村,发现一辽代佛塔塔基,出土陶碑四块。其中一块,碑额正面书“平州马县南千金千人邑同建无垢净光佛舍利塔”,背面书“大契丹国昭孝皇帝重熙十三年(1044年)三月廿六日记”,马县应是马城县。说明在金代,马城县署距独幽城不远,符合距离滦州城八十里的记载。从这点看,史梦兰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即石城县是马城县之误。
  最关键的是《辽史》中“今县又其南五十里,辽徙置以就盐官”,如果这个记载是正确的话,史梦兰的推测就更有道理了。看班固《汉书·地理志·第八·下》:“辽西郡,秦置。属幽州。县十四。……海阳,龙鲜水(陡河上游)东入封大水(今陡河)。封大水、缓虚水(今沙河)皆南入海。有盐官。玄水(今青龙河)东入濡水(滦河)。濡水南入海阳。”整个辽西郡(辽代平州地区),史书记载有“盐官”的地方,只有汉之海阳。而汉之海阳县,便是辽之马城县。综合以上观点,说“以就盐官”的是马城县而非石城县,应该更为准确。
  碑文称卧如院所在的曾家湾为榆子林西堡,遍检史籍,如此地名,可谓独一无二,很让人费解。先说堡,旧时,在曾家湾附近,以堡命名的村名、地名很多,这有两种情况。一为古盐场的建置。据元朝徐世隆《越支场重立盐场碑记》:“幽州置盐,始于后魏”,可谓治盐历史悠久。元朝重建的越支场,在曾家湾西,场署驻扎距曾家湾十多里的今丰南区宋家营。曾家湾东为济民盐场,场署驻扎距曾家湾亦十多里的今滦南县柏各庄。
  在盐场,有“坨”与“堡”之说,坨是存盐之地,堡是住人之所。《康熙永平府志·卷之八》:“(济民场)中坨三,东曰青坨,中曰孙家林坨,西曰十九圈坨;堡三,曰东,曰中,曰西”;《长芦盐法志》:“越支场,坨五,废,堡四,滩荡沿海;济民场,坨三,废,堡三”。但随着该地区盐业生产的退出,这种坨或堡,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今天已经没人能说清它们的准确位置了
  第二种情况是“堡”同“铺”,鱼铺是也。历史上这个区域多水多鱼虾,捕鱼的人季节性地住在水边,临时搭起窝铺,当地人把这种临时住所称作堡(音铺),这就是现在南堡、北堡、林雀堡等地名的来历。曾家湾在辽代以前靠近海边,捕鱼的人在这里临时搭起窝棚,以供居住,也就顺理成章了。所以曾家湾的名字全称应该叫做曾家湾堡,只是有前边三个字足可以用作村名,堡字也就省略了。
  还有一种解释,“堡”同“保”,唐朝的一种行政管理模式。《旧唐书·卷四十八·食货上》载:“武德七年,令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在邑者为坊,在野者为村。”这里“保”与“堡”同义,是村庄的意思。无论是“铺”还是“保”,都说明在辽代以前,曾家湾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子,辽代以后才成为繁华的集镇。
  再说榆子林,从碑文的文字看,当时曾家湾为榆子林管辖。有人翻译成榆子林社,这是混淆了历史概念。土著编社,移民编屯,是明代的事,辽代的行政序列是道、州、县、乡、村,还没有社的建置。所以准确地说,当时曾家湾为榆子林乡下辖的一个村子。从碑文的表述看,当时的榆子林应是声名远扬之乡。何以见得?碑文有明确表述:“经营有日,炜烨增华,状制锦之名乡,变雨花之胜境。”“变雨花之胜境”一句是虚写,是说景色之美,不亚于雨后鲜花之魅力,而“状制锦之名乡”一句应该是实写,“制锦”原意是用美好的绸缎制作衣服,这个典故取自于《左传·正义·卷四十》,大意是,郑国的子皮(上卿),想让尹何出任掌管自己封邑的属官,向子产请教,子产说了一番话,劝阻了子皮的动议,并讲了一段史书上经常引用的名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意思是说:您有美好的绸缎,不会让没有剪裁经验的人学着做衣服吧?可是却要把重要的官职、自己的封邑,这些本为身家托付终身的领地,去交给一个没有任何管理经验的人学着去治理,您这不是为美好的绸缎想得(比官职、封地)更多吗?根据这一典故,后人将“制锦”比喻贤者出任县令。说“状制锦之乡”,状者,使之更加名声在外。也就是说榆子林曾出过一代名人,或着说这个名人就出在曾家湾,否则,这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小村,何以建立如此豪华的寺院?可惜辽代留下来的史料太少,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已经无从查考了。
  由此知之,榆子林可谓历史久远,曾家湾也曾不同凡响,然而,大浪淘沙,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多重原因所致,榆子林在明朝以后,以土著编社之“社”的形式,存在于方志记载之中,但名声越来越小,现在只是滦南县扒齿港镇所辖的一个村子。地图上的曾家湾,也只是今曹妃甸区六农场场部的所在地了。

  千年以前已成繁华富庶之地,这等集镇,在整个冀东地区,应该为数不多。即便今天已步入大都市行列的唐山市,也只有百年历史。包括与曾家湾同一时代、地理相近的集镇,比起曾家湾的繁华来,那也相去甚远。现在能见到的史籍材料,比如丰润区的韩城镇,在辽金时代,为边关重镇,当时也是人口寥寥,看宋朝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的记载:“第九程:自玉田县九十里至韩城镇。镇有居民可二百家,并无城。”而比之早四十年的曾家湾却是:“闾阎绮合,道路环周,集四众以投诚。”“闾”,泛指门户,古代以二十五家为闾;“阎”指里巷的门。“绮合”原来是用来形容文章用词精妙华丽,像天上星星闪烁一般。这里是指曾家湾街巷整齐,房屋错落有致。村庄周边,道路四通八达。吸引了四周的民众,心悦诚服地投奔这里。用现在的话说,辽代的曾家湾,可以称得上是交通发达,道路环绕,人口集聚,具有都市特点的大城镇了。然而,千年古镇曾家湾,又有许多让人不解的疑问。
  第一,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声名远播,碑文中所谓“千人邑”,是临近村镇的民众,结成信奉佛教的民间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大家自愿集资,兴建卧如院。有如此多的人共同参与,可以想象其香火之旺。有如此影响力,又集聚了那么多的人气,曾家湾却始终附着于某个乡社之下,其级别只相当于一个村或一个里。在辽代为榆子林乡所辖,明朝后,土民编社,移民编屯,曾家湾不再属于榆子林所属,长期列于姚庄社名下。到了清光绪年间,曾家湾已进入滦州24名镇之一,但它仍然属于姚庄社下属一个村庄的建置。解放后,曾家湾划归国营河北省柏各庄农场所属,才成为六农场的场部所在地,相当于一个乡镇的建置。这在中国具有千年历史的古镇中,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第二,曾家湾附近村镇,包括其临近的纵深腹地,皆为产盐之区,民众多为灶户。东为济民场所属,《康熙永平府志·赋役·盐法》:“济民距分司七十里,使司五百七十里,南滨海,东极潮河,接石碑,北至倴城滦州境,西跨运河连越支,延亘百三十五里”;西为越支场所属,《长芦盐法志·卷八·场灶》:“越支场,在丰润宋家营,距运司二百八十里,南滨海,别渚名建河,东接济民逾沙河,北至斗沽,接芦台,广袤二百四十里”。济民、越支两场占地三百多里,曾家湾置身其中,为整个盐区所包围,但它却不属于盐场所辖,为民户区。这在我国广大盐区,这种情况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了。
  第三,曾家湾长期地处两县交界之处。辽代以后,曾家湾属于义丰县管辖,以今双龙河(原名曾家湾河)为界,西侧是玉田县,卧如院碑文有明确文字“南临巨海,北觇连峰,西邻种玉之乡,东俯清滦之郡”。金朝大安元年(1209年),析玉田地置丰闰,明洪武元年(1368年)更名为丰润,后一直沿用。无论是玉田,还是丰润,以及辽、金、元的义丰县,包括明清以后的滦州,曾家湾都是边界之地。金宋时期,曾家湾更是宋金两国的国界。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记载了在宋金两国边界,隆重的迎送仪式。“第十程,自韩城五十里至北界清州。出镇东行十余里,至金人所立新地界,并无沟堑,惟以两小津堠(渡口上供瞭望用的土堡),高三尺许”。出韩城十余里的方位,应该与曾家湾在同一经度线上。如此重要的边关重镇,除了辽代卧如院的这块碑文外,再无文化遗存,成为被历史遗忘的角落。一千年,如此销声匿迹为那般?连支离破碎的记载都无处查找,想想都有点不可思议。 

  碑文中有“都维社李守民”一段文字,毫无疑问,“都维社”为“都维那”之误。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民国滦州志》在《建置·古迹》中,给出了一个很霸道的结论:“(都维那),盖释家施主之别称,与檀越护法等同。乃此不曰维那而曰维社,可见乡里之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蔑视与不屑、嘲笑与鄙视。似乎自己很高明,其实这样是很露怯的,不仅对理解碑文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反而暴露了指责者的武断。
  首先,“都维那”绝不是《民国滦州志》所言,是“释家对施主的别称”那么简单。对“都维那”解释,最有权威的莫过于《大宋僧史略》了。该书是北宋初著名的佛教史学家释赞宁,奉宋太宗之诏,编纂的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佛学巨著。在《杂任职员》中,对“都维那”有明确的解释:“都维那者,《寄归传》云:“华梵兼举也。维是纲,维华言也;那是略梵语,删去羯磨陀三字也。”意思是说,“维那”是汉语和梵语两种语言的结合,“维”是汉语,有“纲”的意思。“那”是梵语“羯磨那陀”的省略语。《寄归传》,全称《南海寄归内法传》,简称《寄归传》,唐朝释义净著。义净和尚于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年),由海道往印度求学,游历三十余国。于武周证圣元年(695年)归国,途中来回都经过南海的室利佛逝国(苏门答腊)。在那里,把他在各处实地考察的有关佛教戒律等情况,写成篇章寄回中国,故称《寄归传》。该书对研究印度佛教史和宗教史,具有重要意义。
  那什么又是“纲”呢?《大宋僧史略》解释为:“寺之设也三纲立焉。若网罟(捕鱼及捕鸟兽的工具)之巨纲提之则正,故云也。梵语摩摩帝、悉替那、羯磨那陀,华言言寺主、上座、悦众(也称维那)也。”翻译过来,大概意思是说:三纲是指寺院里统率大众、维持纲规的三种职务,梵语叫做“摩摩帝、悉替那、羯磨那陀”,汉语叫做上座、寺主、悦众(维那)。
  “维那”的称谓在北朝的时候比较盛行,是朝廷任命的僧官:“魏孝文以皇舅寺僧义法师为京邑都维那,则敕补也,是乃昭玄都维那耳”(《大宋僧史略·三卷》)。昭玄,昭玄寺简称,又作昭玄曹,北朝设立的统领寺院僧界的官署。北魏太武帝时发生毁佛法难,而其继任者文成帝则于兴安元年(452年)下诏复兴佛教,同时设置监福曹为中央僧官机构,主事僧官“道人统”为正,“都维那”为副。皇舅寺在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平城是北魏中期的都城,当时,诸多高僧集聚在那里,后随孝文帝迁洛阳。很多当世高僧都担任了僧官的职务。文中提到的僧义本为皇舅寺寺主,后孝文帝任命其为都维那。
  把上边这些话梳理一下,“维那”,也称“都维那”,源于北魏孝文帝时僧官制度,为中央僧界官署的副长官,由僧人担任。唐朝以后为基层僧官寺院三纲(上座、寺主、维那)之一,仍然由僧人担纲。到了辽金两代,“维那”才由俗家弟子担任,是因为有了广大信徒自愿参与的“千人邑”组织。而在这种邑社组织中,“维那”是其首领,负责管理邑社事务。在民间,都维那所主持的事项,也不单纯是佛教事务。史书记载,金代马城县南曾建石桥一座,名七里桥,有碑文记录下这件事。从碑文中可以看出这座桥梁规模宏大、技术精湛,而造桥的组织者之一,为都维那程君鈗。说明兴盛于辽金两代的都维那,还参与组织架桥修路这样的公益事业。因此说,无论是哪个朝代,把“都维那”解释成“释家对施主的别称”,都是很勉强的。
  第二,“乡里之陋”的具体对象。从字面理解,“乡里”当然是指乡下的人,也就是广大信众。穷乡僻壤,少有见识,难免出错。但是,文字出自碑文,对与错,与信众有何关系呢?那么就是撰写碑文的人学识“浅陋”了。这更站不住脚,经不住推敲,事实正好相反。碑文撰写者行阐,按照佛门级别,讲经业论,级别虽然算不上大德高僧,但也绝非无名小辈。论文字功底和文学造诣,碑文是最好的证据。自古以来,最难把握的文体是骈文,而能把骈文写到行阐这个水平,整篇碑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辞藻之华丽、用词之精妙、内容之丰富,绝非碌碌之辈。这样水准的佛门弟子,怎么可能连“都维那”和“都维社”都分不清楚。佛门中的佼佼者,竟把“千人邑”总负责人的职务名称都搞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以笔者之见,应该是后人传抄时出了差错。最早收录《曾家湾卧如院碑文》的史籍,是清光绪年间史梦兰主编的《永平府志》,以后所有专著都是采自该书,包括流传最广、权威性最强的《全辽文》亦不例外,更包括《民国滦州志》了。但是,该碑文史梦兰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志书中并未说明,今天又找不到原始的拓片可供参考,所以,一切判断都是猜测。按照史梦兰的严谨治学态度,是不应该出现如此低级错误的。但是从另外角度说,正是因为他治学严谨,如果是原碑文出现的错误,老先生不可能不做说明,因为在《永平府志》中单辟《辩伪》一章,这可以说是历代地方志乘的首创,对前代地方志乘中的错讹进行了纠正。如果他意识到原文有错误,不可能不予以指正。所以,有可能抄录碑文时出现的错记,毕竟佛教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学科。前边已经说到,“都维那”这个称谓使用范围狭窄,使用时间不长,使用地域有限。后人如果不是专门研究它的,难免出错。须知那个年代,不似今天,有什么疑问,到因特网上一百度,成千上万条信息尽收眼底。那时候的知识,完全依靠的是日积月累,对于非佛教研究者,不可能把每一个专门佛教用语都熟记于心,出现个把错误词语,应该也算情理之中了。

  曾家湾卧如院,是依靠民间力量建设起来的。碑文记载:“爰有清信弟子守民等,特营净刹,可植福田,虔修六度之因,共结千人之邑,肇从昔构,迄至今成。聚僧徒二十余春,辟法席十五余夏。”从这里可以看出,寺院是由信教弟子李守民负责的“千人邑”共同出资,按照早已勾画好了的蓝图完成的,前后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在一片平地上,建起一座金碧辉煌、远近闻名的古刹名寺,这是何等气魄。我们不妨欣赏一下这座寺院的建筑水平:“度木也,取豫樟之良;择匠焉,得鲁般之妙。丹梁画栋,烁螮蝀之辉空;缥瓦朱簷,状鸳鸯之接翼。萃之以日力,鸠之以岁功。斤斧挥风,筌绳揆景,右壁降生说法之相,左龛降魔入灭之仪,图地藏之十王,备炽盛之九曜”。如此档次的建筑,没有官府的一分投资,靠的是社会力量,甭说这是一千多年前,即便今天也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那么“千人邑”是个什么组织,会有如此能量,又能集聚起这么大的人气和财力,完成如此大的工程呢?历史地看,“千人邑”这种组织有时代性和佛教两大特性。具体点说,它是佛教僧、俗信徒自发成立的一种民间组织,兴盛于辽金两代,只能说是历史的一瞬。
  关于“邑”,《辞源》是这样释义的:“①都邑也,大曰都,小曰邑,如邑侯邑宰;②古称王畿曰邑;③侯国之称;④大夫称采地曰邑;⑤今称县曰邑。《辞海》注释为:①古称国为;②京城;③泛指一般城市,大曰都,小曰邑;④旧时县的别称,县令曰邑宰。”这里应该取“旧时县”之意。从字面看,“千人邑”的意思是,围绕某个寺院,包括僧尼、官吏、百姓所组成的民间佛教信仰团体。也就是说,在其所属县域范围内,有一千人参与了这个组织。但从实际情况看,这个组织的参与者,又不限于一个县的区域。“千人”是说人数众多,并非每一个邑社都正好千人。从曾家湾所在地义丰县来看,全县只有四千户,刨除孩子老人,鳏寡孤独,穷困潦倒之人,全县的人都参与这个组织,恐怕也凑不够一千人,所以,邻县一定也有不少信众都参与了这个组织。曾家湾卧如院没有保留下功德碑资料,碑文中只提到了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即都维那李守民。能把本县甚至包括邻县的信教僧俗组织起来,共襄大事,单独个体的感召力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信仰的力量,才会把这么多的人心凝聚在一起。
  辽代的“千人邑”是由创建于北魏时期的义邑(邑会、邑社、义社)演化过来的。五代后周世宗灭佛时,曾经连义邑一同毁废。《宋高僧传·道丕传》载:“周世宗澄汰,毁私邑,勒立僧帐。”但是,由于那个时代,河北的北部、东部地区,包括曾家湾一带,已经为契丹所属,因而,这次灭佛对这些地区的民间义邑影响不大,这就为它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必要条件。
  辽代僧、俗佛众组建“千人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信众集资,以建功德。二是组织入社的信徒进行各种日常佛事活动。
  建立功德首要之举是修建寺庙。只有修建大量的寺院,才能容纳人数众多的出家僧尼讲经说法,也为更多的信众提供顶礼膜拜的场所。辽代各地修建的寺庙,大多是由邑社组织的邑众集资合力修建的。曾家湾卧如院如此,距离比较近的丰润陈宫山观鸡寺,年代稍晚于曾家湾卧如院,建于辽大安九年(1093年),也是众多信教民众集资修建的。
  其次是筑塔立幢。辽代佛教邑社的僧俗佛教信徒所修筑的佛塔,以埋藏佛舍利的舍利塔为多。乐亭县独幽城村,1978年发现的辽代佛塔,碑文记载:“平州马县南千金千人邑同建无垢净光佛舍利塔”,说明也是民间“千人邑”组织所建。背面文字为“大契丹国昭孝皇帝重熙十三年三月廿六日记”二十个字。昭孝皇帝为辽兴宗耶律宗真,重熙十三年为1044年,比曾家湾卧如院开始建造的年代——道宗清宁九年(1063年)早二十年。由此可知,千人邑在辽代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不可小觑。

  曾家湾碑文的撰写者,为沙门行阐。“沙门”一词直译于梵文,原为古印度的宗教名词,泛指包括所有出家人在内,以及其他修行的宗教人士。后来被佛教所吸收,成为佛教专门用语,泛指男性出家人,与汉语的“和尚”同义。凡出家人都有法号,“行阐”即为该碑文撰写者的法号。这些都好理解,但令人困惑的是,在沙门行阐前边加了一些修饰语:“武清县南张性,讲经业论”。“武清县南张性”如何理解?《民国滦县志》在《卷四·人民·宗教·寺观》17页“卧如寺”条下,将原碑文中的“卧如院”改为“卧如寺”,将“武清县南张性”的“性”字,改为“村”字。但在《卷二·地理·古迹·金石》59页“卧如寺碑”条文下,又抄录了原文,仍保留“武清县南张性”的文字,这就说明,编纂者对这个问题也有点拿捏不准,所以在同一部书中,收录的同一篇文章的同一个字,却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版本。更让人不解的是,同是在这个词条下,却收录了两个卧如寺,“一在曾家湾,清嘉庆七年重修;一在姚庄社解家庄、营城庄,原有香火地一顷十八亩”。大概编纂者也觉得不太靠谱,后边特意加上“旧志”两个字,意思是说,这个说法不是自己的首创,是源于“旧志”。那么“旧志“是怎么记载的呢?查阅《清光绪滦州志》,在《卷九·封域下·纪事》篇43页里,果然与《民国滦县志》有关“卧如寺”的记载一字不差。殊不知,卧如院的方位,在曾家湾村北,解家庄和营城庄村南。《光绪滦州志》在《卷十三·赋役·户口》“姚庄社”条文下,对三个村庄的地理位置描述得很清楚:“解家庄,城西南九十九里;营城庄城西南百一十里;曾家湾,城西南百二十里”,三个村子距离很近。地方志乘中之所以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就是编纂者缺乏实地考证。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光绪滦州志》在卷首的图识中,在“曾家湾镇”图绘中,把“卧如院”写成“卧儒寺”,三个字竟然错了两个,算得上方志编纂的奇葩了。“院”与“寺”有区别吗?资料表明,尽管人们习惯将“寺院”连在一起表述,但起始的意义还是有点区别的。“寺”的规模要大些,而“院”的规模则稍小点。只是到了后来,这两个字成为一个固定的词语,也就没有了这个区分。阅读曾家湾卧如院碑文,也可以发现这个问题。虽然碑文中用词华丽,极尽赞叹之能事,但仅限于一室的吟咏:“右壁降生说法之相,左龛降魔入灭之仪,图地藏之十王,备炽盛之九曜。”这就是“卧如院”不能称作“卧如寺”的原因所在。
  关于“性”字如何理解,遍检史书,包括当今影响最深的《全辽文》和《辽金元文汇》,这两部辽金诗文收录最全的专著,也找不到类似表述,这就使得理解它的含义没有了可供参考的依据,这大概也是大多学者避而不谈的原因吧,包括辽金石刻最权威的《全辽文》也避开了这个字的解释。
  结合两朝石刻碑文,笔者猜测,这个“性”是“姓”的可能更大。这句话应该这样句读:“武清县南,张姓”,是说行阐出家前住武清县南,俗姓张氏。千年前的碑文,文字有脱落或辨认不清,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而从字形看,“性”与“姓”字更接近。出家人云游四方,不在本地坐禅,是很平常的事,在撰写碑文时,特别注明撰写人来自哪里,也算情理之中。
  关于“讲经业论”,也不免有所疑惑。“讲”是佛门弟子的基本功,讲的内容和深度,以及影响力,沙门中就有了很大区别。佛教中,“经”的典籍可谓数不胜数,能不能全讲,能讲多少,每个僧人的悟性和水平就有了天壤之别,所以佛教界就有了大师和一般沙弥的差别。“业”就是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年长日久就会形成“习惯”。这里的“业”应该做动词用,是“消业”的意思,经过修炼消除不好的习惯。“论”是将佛教教义加以诠译,化精简为详明,让信众一听就能够明白。一般佛教用语都是把经、律、论放在一起,称为“三学”,所以放在“讲”的后面,比如民国三十三年版《蓟县志·卷九·石刻》编中,有一篇《沽渔山寺碑记》,碑建于契丹重熙十七年(1048年),寺创于契丹统和二十八年(1010年),比曾家湾卧如院稍晚,有“经律论三学之内典,皆悉备矣”之说。再比如安次县正觉寺传戒法师法性塔记,乾统四年(1104年),沙门惠敝,文前有“大辽国燕京南左街安次县正觉寺故讲经律论传戒法师塔记”。不知道什么原因,卧如院碑文却有失常规,把“经、业、论”三者放在“讲”的后面。
  其实,佛门中的沙门也是讲究学位的,大师应该是最高等级,相当于高等学校的教授级别,而讲经业论的行阐,大体相当于讲师或副教授这个级别。当然这个学位也不是自封的,而是经过考试,由国家主管部门授予,与今天的职称并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