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难是自信——读王子平先生《创造幸运—
来源:未知 时间:2014-01-09 08:52:21
子平先生是我素所崇敬的学界前辈,但是对于他的生平经历并不十分了然。近日拜读了先生的自传《创造幸运——我的心灵史》,使我震撼,亦使我感奋,实在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骨鲠于喉者累日。最后还是决定把一些不成形的感想说出来,以表崇敬之心情。
子平先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先治经济学,后治社会学,出版许多专著。但是其一生最大成就,还在于创立了“地震社会学”和“灾害社会学”这两个学科,他是这两个学科的开创者。仅这两项成就,就可傲立于中国学术之林,因为不是哪一个学者都能有这种机运,可以开创一个学科。这一要靠人努力,二要靠天帮忙,也就是说,既要有个人之天赋与勤奋,也要有幸运和机遇,两者缺一不可。子平先生却是二者齐备。他是幸运的,可是他的自传却名《创造幸运》,他认为幸运是靠每一个人去创造,去争取的,他强调的是自身力量。通读全书,也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作为一个贫苦农家子弟,一个没有经过什么正规基础教育的青年,先是因偶然机遇到北京《剧本》编辑部打零杂,能够近距离接触田汉、冯雪峰、光未然、贺敬之等文艺界名流。而著名诗人、后被错误打成胡风反党集团骨干分子的鲁煤则是他的五舅,他是在五舅的帮助下进入了《剧本》编辑部。他在那里接受了最初的文艺熏陶。后来,他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经济,毕业后到位于天津的河北财经学院(今天津财经大学前身)贸易经济系任教,“文化大革命”当中来到唐山市开滦煤矿,先是在开滦一中教中学语文,后调入开滦马家沟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当“文字勤杂工”,1980年调入河北矿冶学院(今河北联合大学前身)当政治教师。在那里他当过系主任、院党委宣传部长等职务,直至1998年退休。整整18年的时间,他的主要学术成就都是在这18年中取得的,不仅开创了地震社会学与灾害社会学两个学科,而且在经济领域也出版了《资源论》和《企业生命论》两部极具影响力的专著。
子平先生的学术领域,哪一个对我来说都很陌生,要想评价他的学术成就,我须去专门进修几年乃至十几年,方不致说出外行话,而这不大可能。因此我只能说一说这个人,说一说他的人格对我的感召与感动。
通读全书,一种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自信。他依靠一种绝对的自信取得一切学术成就,而自信,正是人生的基础,是任何事业的第一块基石。“自信”这个词人人都会说,但是真正懂得这个词,在懂得之后在它的鼓舞下去做事,在世间却少而又少。
人生而不自由。人人都渴望自由,正说明自由之稀缺。首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甚至没有人和我们打一个招呼,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们弄到这个世界。我们的第一声啼哭,就是对于这种专制的抗议。当我们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面活着,有时候我们活得很开心,很滋润,我们甚至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几分爱意,我们又不得不死。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你爱这个世界还是恨这个世界,你都得去死,都得离开这个世界。对于世界来说,我们光临和永别,都不由我们自己选择。这就是命运。因此所谓生活,不过是由摇篮走向坟墓的过程,由降临走向永别的过程。目标一样,路径一样,人人一样。惟一的区别是走法不同。有的人一路捡很多东西背在背上,气喘吁吁地走,走到头儿再放下。人们管这种走法叫做“看不透”。有的人什么也不捡,轻轻松松地走,同样也走到尽头。人们管这种走法叫做“看得透”。有的人则找些事情来做,比如沿路捡拾一些柳条花草编个花篮什么的,不致走得太过寂寞。这一种走法,人们便叫做“随缘自在”。子平先生选择的是第三种走法,这种走法是他的自觉选择。他在书中说:“人生态度妙在看透与看不透之间,‘看透’一点,人生就不至于太辛苦;保留一点‘看不透’,生活才会有滋有味,充实而丰富。我力求能够在‘看透’与‘看不透’之间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方式。”
而这种走法最需要的就是“自信”,你要十分相信自己能够走出一点花样来,走出一点乐趣来,你才能够快乐地走下去。
自信首先来自对于主体即自身的清醒认识。古人讲过,人有三种命,皆谓之“天命”。一曰寿命,二曰禄命,三曰使命。寿命就是你能够活多大岁数;禄命指你这一生能够获取什么功名,做多大的官,挣多少钱;而使命则是指你这一生应该做什么事情。古人认为人的命运天生注定,这一点不可取,但是这三种“天命”的说法却有它的合理性。我所说对于主体的自信,首先就是对于使命的认知。你应该做什么事情,你是否能够做这件事情,对此要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每一个人都能够做成一件事情,每一个人都能够在某一个领域取得某种成就,之所以好些人一生无所作为,就是因为对于这个使命没有认识。还有一些人能够有一种使命感,也能够努力去做一件事情,但是对于自己的能力却没有足够的认识,他们做了自己所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有对于应该做什么事,是否能够做这件事,有很清楚的认识,你才能够做成这件事。子平先生在书中的一段话,使我感触极深,因此在这里想把它全部引下来:
父母赋予我较高天赋,不仅有良好记忆能力,而且有做学问难得的悟性。只有悟性才能够参透事理,形成并提出新的思想和概念,取得学术成绩。辛苦是许多人可以付出的,知识也可以由辛苦而获得,但悟性就非辛苦可得了。我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又成长于战乱年代,既没有家学渊源,也没有机会接受系统而良好的基础教育。但我却获得了我所处条件允许或可能的成功。这凭了什么?我想,社会条件与环境之外,在主观上不外乎这样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不算笨拙的天赋。这是我从来没有讲过,更没有用语言文字表述过,只是在近来我才逐渐觉察到的一点。我向来认为,在才智上人和人的区别并不大,但差别是有的。我自认为属于中间大多数之中。二是,我的努力。尤其是20世纪80—90年代,我过得十分辛苦,晨耕夜读,寒暑不避。我从没有因为个人原因而无端浪费时日。三是,我的开放的思维和性格。我从不追求极端,不跟风,不盲目从众,却肯于、勇于、善于捕捉、理解和接受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四是,我有一种理论上的勇气。一旦明确一种自己认可的思想、观念、理论,我会将它表达出来,发表出来;五是,我对于事物、思想、观念把握的能力。我在学术上有一种胆识,在世事变幻中,坚守自身品性和责任,放出胆量和魄力,做自己应当做、有能力和条件做的事情。
子平先生在这里讲了先天禀赋与后天努力的问题,讲得异常明确而准确。不错,人人都有天赋,所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觅食之道。如果让猪去刨食,让鸡去拱食,非饿死不可。世间许多人的悲剧就在于天赋与所从事的事业不对榫,用错了方向。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硬去搞数学研究,一个擅长抽象思维的人硬去做裁缝,绝对出不了成果。因此取得自信的第一步就是搞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
然后,还要肯于付出努力。人的智力确实有差别,但差别不大。马克思讲过,哲学家与搬运夫之间智力上的差别,还不如家犬与猎犬的差别大。天生聪明,不必骄傲,天生愚笨,也不必自卑,因为那与你没有关系,那是遗传基因的问题,顶多与你的父母有些关系。只有后天是否努力,才是自己的事情。你努力了,奋斗了,你就可笑傲人生;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混吃等死,你就应该反省,因为那和任何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离人还差一截子。而这个努力的动源是什么?还是来自对于自身的清楚认识,你知道应该做什么,也知道凭你的天赋能够做成什么,那么你当然会去努力做下去,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
自信还来自对于客观环境的清醒认知。我们面对的世界是先天给定的,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是我们选择世界,而是世界选择我们。你首先要适应这个世界,才谈得到改变世界。你首先要将自己调适得与这个世界合拍,你才能做出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不言而喻的。世界的运行自有其固有之规律,人们谓之“趋势”或“潮流”,人必须顺时而动,顺应历史潮流,才能生存与发展,逆历史潮流而动,违天做事,必定灭亡。所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也不言而喻。
但是趋势有大趋势,有小趋势,潮流有大潮流,有小潮流。大趋势、大潮流作为一个较长的过程,其间充满小趋势,小潮流。那些小趋势,小潮流,回环往复,曲折迷离,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让人如堕五里雾中,不辨方向。在这种时候,就要能够穿透迷雾,看穿迷雾之外那一种大趋势,大潮流,不为眼前的小趋势,小潮流所动,你才能够真正顺应潮流,相时而动,“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如果没有这种眼光,被眼前的小趋势、小潮流所迷惑,必定会丧失自我,丧失自信,跟着潮流跑,跑来跑去,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最终被历史所淹没。春秋时期,弱肉强食,各个邦国都在挖空心思抢夺土地与人民或者保住土地与人民。小国变为大国,土地与人民相对集中,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成为那个时代的趋势与潮流。可是孔子在那个时代却挺身而出,倡言仁爱,反对兼并,可说冒天下之大不韪。表面看,他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是时代的落伍者。就是当前对于他的评价,也有不少人从这个角度立论,以论证他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可是孔子后来毕竟成为万世师表,他所开创的儒家学说也成为中国长期历史当中的主流话语,是中华文明的集中代表。其中缘由,固然很多,但是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孔子是站在常人难以企及的制高点上,纵览人类历史的过去与未来。他很清楚地看出,未来的世界必定是一个仁爱的世界,道德的世界,秩序的世界,一切贪欲纷争终归要有一种规范加以约束。因此他才会有那样强固的自信,当危难临头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是何等豪迈的胸襟,何等超绝的自信。这种敢于反潮流而动,敢于说出自己的话,敢于坚持自己的主见与操守之精神,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传统,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后来的孟子则把孔子的这种精神概括为这样几句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千百年来,多少志士仁人正是在这种精神鼓舞下,向着自己择定的目标,挺身独进,义无反顾,从而创造了中华民族辉煌灿烂的历史。
如果没有这种超绝的眼光,必定会被眼前的小趋势、小潮流所迷惑,丧失自信,从而造成自我的迷失,造就一种悲惨的人生。我们周围过去曾有过大量的作家、诗人、学者,一辈子都在紧跟潮流,紧跟趋势。今日刮东风,他便歌唱东风,论证东风之合理;明日刮西风,他又来歌唱西风,论证西风之合理。尽管风向潮流很有可能是互相反对的,他也在所不顾。直到临死,他才悲哀地发现,这一辈子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自己的话,这一辈子说过的话唱出的歌儿竟然互相矛盾,互相抵消。这一辈子便成空白。这种人今天也仍然大量存在,尽管他们可能风光一时,可是到头来,就如潮流表面漂浮的枯枝败叶,转瞬之间,就会随波逐流而去,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子平先生说:“我从不追求极端,不跟风,不盲目从众,却肯于、勇于、善于捕捉、理解和接受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我有一种理论上的勇气。一旦明确一种自己认可的思想、观念、理论,我会将它表达出来,发表出来。”我理解,不追求极端,就是不为了耸动视听而故做惊人语。不跟风不盲从则是不管小趋势、小潮流如何变化,坚定地、平和地说出自己的话。这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传统,是中华文明得以代代相承的内在机制。在子平先生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古老文明在现代社会的新生。子平先生所从事的是现代科学最前沿的理论研究,但是他的骨子里却继承了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精华,这种精华,说白了,就是建立在对于主体与客体的清醒认知基础上的自信。没有自信的人不能立足于人类社会,没有自信的民族同样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从这个角度看,子平先生确实为我们每一个人树立了楷模,面对他,我有仰之弥高之感。
自信的最高境界是打通主体与客体,做到“天人合一”。把世界分为主体与客体,是西方人认识世界的一种思维模式,他们看待世界与人是对立的,矛盾的,人的主体性的彰显须在把握、征服客体中去实现。这种思维模式有它的长处,就是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但同时造成了环境的破坏,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中国的传统思维模式却是主客一体的,中国人不去分别什么主体和客体,甚至不去分别什么唯心和唯物,中国人把主体与客体视为一体,人的真正的主体性是在这种浑然一体中来彰显。这种思维则造成了心智之学的发达,彰显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和谐共存的指向。孟子对这个问题有很好的认识。当有人问他什么是不动心时,他先说:“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愚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北宫黝的自信,表现在对于客体的征服,他的主体性表现在不受任何侮辱与挫折,这是一种专注于客体的思维。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的自信来自内心的修为,他所着重的不是对于客体的征服,而是自己内心是否充实。这是一种专注于主体的思维。
这两个人的自信据孟子看来,都还没有达到极致。
当有人问孟子长处在哪里的时候,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是一种超越于主体与客体之上的浑然之气,一种超越了自信与不自信的浑然至大之自足。程子对这一段话的注释说:“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在孟子看来,个人胸中浩然之气,乃天地之间浩然之气;天地之间浩然之气,亦是个人胸中浩然之气。一旦此气养成,则天地与人浑然一体,无分内外,那么此时还有什么不自信?自信这个概念是与不自信相对待而存在,既然没有了不自信,自信也就消失了。当此时也,天地即吾心,吾心即天地;主体即客体,客体即主体;我之事即天之意,天之意即我之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子平先生总结自己的一生,凝聚成“五字箴言”,即:“傲事不傲人”。不傲人,即与客体相熔融;傲事,即敢于坚持自己的主张。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已经很接近这种自信的最高境界。
子平先生今年高寿七十有九,已经接近八十大寿,依然身体健康,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能够写出这一部五十万字的大书,确实可喜可贺。通过这部书我们可以透视一代学人人生道路的某些共同点,更可看出他作为一位杰出学者自身所具备的特异之处。这是一本好教材,可以提供我们许多立身行事的镜鉴。要彻底理解他,作为我这个才疏学浅的晚辈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些读罢之后的片段思绪,贡献于子平先生和各位朋友面前。
子平先生不大饮酒,有时兴致极浓时,用羹匙由别人的酒杯里舀出一匙喝下去,便算“畅饮”,而我对酒却有偏好。我还是想把这一篇短文作为一杯酒高举过顶,恭祝于子平先生面前,曰:“为先生寿”。